无极场是座八角建筑,八角围楼环绕中心斗兽台,每角各设有碉楼赌坊,日酉开场,宾客盈门,高朋满座。
斗兽者以兽为注,率先败阵者要将上场的斗兽输给赢方,这是最普通的模式。然而这里之所以风云聚汇,只因还有另一种斗法——
化骨城坐庄,接受四方宾客挑战,驯兽师以人对兽,若能在一柱香内驯服凶兽,为胜,斗兽者的兽将归化骨城所有。
若驯兽师没有在一柱香内驯服凶兽或被凶兽取其性命,则败,斗兽者可从化骨城的金山上拉走一车黄金。
此即为斗兽的两种模式,一曰酣漓,一曰布袋。
“铛!”火花飞溅。
秦凝和芽柳儿刚踏进大门,碰见一五大三粗的壮汉激情挥刀砍在石柱上。
“咬他,咬他啊!”
八座碉楼外挂着“布袋”的牌子,意味着正在进行的是一场凶兽与驯兽师的对决。
秦凝好奇地往楼下斗兽台瞅了瞅,斑鬣兽金刚怒目,粽褐色的鬈毛因战斗而乍立,一声长吼八面回响。
与它对战的驯兽师头上戴着象征化骨城的青铜兽首,身形修长,步伐轻盈,一身黑色作战服干净利落,几通纵跃脚尖点地,使斑鬣兽迟迟不能近身。
“大爷,台上战况如何?”秦凝拉着身边赌客询问,来都来了岂有不下注的道理。
“还用问吗?”他直指青铜首:“化骨城从哪请来的神人?已经十八胜了。”
“这么厉害?押他岂不稳赢?”
“嗯……也不一定,他已出战十八天,身上新伤旧伤往复,也该败阵了。况且斑鬣兽绝迹多年,史录有屠城战绩,这种级别凶兽没那么轻易降服。”
秦凝了然点头:“所以大爷您下注哪方?”
“咳咳……化骨城。”
说一千道一万,十八胜的含金量不容小觑。
“哼唧哼……”秦凝感觉腰间咕咕扭扭,她买了个斜挎兜将雪貉装在里面,此刻它整探长脖子,使劲儿往外翻。
秦凝一手将其按回。
“大爷,那您可知,无极场何处通往第五街?”
“五街?你一个小姑娘去干什么?送命啊?”他指向斑鬣兽:“里面关的可都是这样式儿的。”
“我这不好奇嘛哈哈哈,听说有五街,但我在外面逛了一天也没看见第五街在哪。”
“第五街是掖瑯王私人盘口,外人轻易去不了,且看这场斑鬣兽败下阵来,届时斗兽台自会打开押送通往第五街的入口。”
秦凝点头。
终于雪貉衔着她兜里的画像跳到地上,踩着两条短腿在人群中被撞得东倒西歪。
“十两!”小雪貉喜提新名字:“回来,你要去哪?”
她俯着身在人海里艰难穿行。
雪貉衔着画一路蹦上勾阑,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赛场。
“十两,把画还给我,那很重要。”雪貉嘴里唧哼唧哼的,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斗兽台,突然松开口,画像飘落。
“咦……”众人一阵唏嘘。
“十两!”秦凝怒斥,想要抓住画已经来不及。
画像最终落在斗兽台上。
正是斑鬣兽与驯兽师打斗最激烈的时候,台上血雨腥风与画中岁月静好形成鲜明对比。
风起云涌的刹那间,本该出剑的驯兽师突然发愣,挨了斑鬣兽重重一爪,单腿扶剑跪地,口中喷涌而出的鲜血落在画上,使其意境平添几分杀气。
“搞什么啊?”
八角楼上一片唱衰,秦凝抬头无意间还瞥见了昨晚的兽师。
比武场上最忌讳分神,一刹分神便是十招之内的节节败退。
驯兽师又受了几招,只能接连纵跃,勉强防守,待斑鬣兽踱步犹豫下一个攻击点时,他执剑挑起被污染的画,环顾四周宾客。
“对不起啊?”秦凝羞愧万分:“是我的画,可以帮忙丢上来吗。”
话音刚落,斑鬣兽一招猛扑,驯兽师仰身下腰避开,身影交错时剑光闪烁,剑势迅猛,逼得斑鬣兽差点退至台下,连同秦凝的画也一起化为碎片。
有关槐扬的唯一一幅画也失去了,本来找人就困难万分,现在更无从下手。
秦凝张嘴,赌气锤了阑干一拳,怒气冲冲地看着十两。
“为何生气?”忽然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
男子一袭白衣,面容温润,气质清扬自持,不用说也知道应是出自某个世家的公子。
秦凝转头避开,瞪了人一眼后径自离开,身后两只蝴蝶飞舞着随她而去。
“小姐,小姐……”芽柳儿撒腿要追,被男人挡住去路。
“她是哪家小姐?”
“幽州秦家。”
“她就是秦家女?”男人有些惊奇,眼里突然多了几分兴致。
“秦凝!”被陌生的嗓音突然叫住,阿奈还有些没转换过来,刚刚的男人又追了上来。
“你认识我?”
男人点头,眯着眼笑,两只蝴蝶自然而然地停歇在他指尖:“幽州城独门独户的大美人儿,我当然认识。”
“浪荡。”她嫌弃瘪嘴。
男人收起玩笑,将蝴蝶放进袖筒,故作委屈:“你不认识我?”
“哦我……”每等秦凝把生病的幌子说出口,男人就自顾自地接起话峰。
“我们小时候见过,我,景州洛家,洛明渊。”
“啊?”秦凝挤出一个笑容,犹豫自己要不要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与他相认。
“洛明渊,嗯……勉强,记得吧。”
“洛公子!”柳芽儿的反应倒是比秦凝正常,马上规规矩矩行礼:“我家小姐前日大病初愈,过去事情有些记不清了。”
“生病?”洛渊明捧着她脑袋左看右看,突然凑近:“那现在好好看,记住我了吗?”
秦凝使劲往后趔趄。
倏忽剑光掠过,一柄长剑被定在两人之间的柱子上,秦凝挣开洛渊明的手,抚着栏杆向下望。
驯兽师犯了大忌,弄丢了手中武器,斑鬣兽正肆无忌惮地发起反攻,驯兽师被它压在身下。
“对了,凝儿来化骨城做什么?”洛渊明侧眼看她:“不会是来找人的吧,那个叫什么……叫……”
“槐扬。”两人异口同声。
“对,就是这个名字,昨天你在别鹤楼正是将我错认成此人。”
秦凝没空理他,眼睛死死盯着斗兽场上的人。
青铜首在打斗中被斑鬣兽掀掉,露出那张惊世潋滟的面庞。
“小姐,槐扬,是槐扬……”芽柳儿亦看见斗兽台上的人,拽着她的胳膊摇晃。
秦凝紧张得眼眶通红,氤氲出水汽,当机握住插在承柱上的利刃往外拔。
“小姐!”
“你干什么?”洛明渊试图掰开她的手。
秦凝倔强不肯松手:“我要把它拔出来丢给槐扬!”
洛明渊解开披风,用其包裹剑刃,才将凝儿的手从剑上剥开,剑被拔出的同时,场上响起一阵清脆铃音。
“斑鬣兽,胜。”
全场讶然,而后响起此起彼伏的叫骂,这一场,接近九成人压了化骨城胜,好像不会败的那个人,败了。
秦凝大步跑向楼梯,脸庞白得没有血色。
“槐扬!”
斗兽台升起开启一扇地下甬道,终于在槐扬进去的前一刻,她叫住了他。
槐扬转身静静候在原地。
衣服破损之处隐约可见新伤旧疤,密密麻麻,深浅不一,冷玉的脸庞沾有少许血迹,额前垂着几缕碎发。
他低垂着头,敛下沉寂眼眸:“小姐……”
“你跑这来做什么?”她声声呵斥:“我问你跑这里来做什么?”
秦凝气的欲伸手打他,又顾忌伤口,只能没出息地放下。
槐扬瞥见袖口血色,抓住她的手,看见剑刃划开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
“刚刚……本想拔下剑丢给你。”她解释,软糯说:“槐扬,跟我回家吧。”
少年沉寂的眸中闪过一丝动容,末了却还退步,举手作礼。
“槐扬不值得小姐这么做,化骨城危险,小姐回去吧。”
“知道危险还要留在这里?刚刚那只斑鬣兽,难道我比它还要恐怖吗?”她慢慢向他靠近,坚定地要一个答案。
“小姐…槐扬不想回去。”
“为何?”
……
“那小姐能否告诉槐扬,为什么一定要我寻一束花回去?”
秦凝皱眉,想起那束插在白釉瓷瓶中的甘棠。
“寻一束花怎么了?只是……想用来作画不行吗?”
“小姐要寻甘棠,为何不能直接告诉槐阳?”他虽深埋着头,秦凝却能感受到她语气中的埋怨。
她被问得一头雾水。
所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是他从化骨城回秦府后,秦凝就变了。她时常迷茫又陌生地看着他,用审视的眼神打量他,看着往日他们熟悉的默契与心意在岁月流逝中一点点消磨,殆尽。
他明明还是那个听话守责的侍卫,但秦凝却说他不是槐扬。
而后有一天,秦凝让他去带一束花回来。
槐扬折了束娇艳欲滴的水仙,秦凝看到花时大发脾气,斥令他从此不许再靠近晚秦楼,哪怕是看一眼晚秦楼的花草树木都不可以。
槐扬自知做错事惹恼了小姐,整整一天都背身站在晚秦楼外守着,直到送饭的芽柳儿嘶哑着哭腔、跌跌撞撞地跑出来。
“小姐……小姐死了。”
话音刚落,他从梦中被惊醒,回过神后发现自己又回到黄金台上,眼前正是传说中的十八黄金窟。
而后他闯窟、疗伤、回府,一切都如梦境般往复。
秦凝让他去寻来一束花回来。
这次他折回的是凌霄,秦凝大发脾气,他守在雪中,芽柳儿惊惶尖叫,他从黄金台上醒来,一直重复着同样的剧情。
曾试图打破一切,干脆不回秦府,第二天依旧会从黄金台上醒来。
就好像,这里是开始,他被困在了一个永无止境的梦里,而打开梦境的钥匙,就是秦凝口中的那束花。
所以,他做了千百次同样的梦,从九洲四处带回各种各样的花。
甚至策马不分昼夜地赶路,将娇矜的花朵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只为能让她看上一眼……
直到从遥远的南方带回那束甘棠,一切才变得不一样。
身后房门蓦然被推开,秦凝单薄的身子跌倒在雪中,伸手唤他救她。
故事终于有所不同,他摆脱了那个梦。
“所以小姐,槐扬不回去,是不愿再回梦中。”他说。
秦凝讶异到失声,她才恍然明白,在自己到来以前,疆祈一直都被困在重复的梦里。
原来不是秦凝变了,而是槐扬早已不是槐扬;
当时她那么绝望地流泪,也许早就猜到从化骨城回来的人不是槐阳,那束花成了压垮秦凝的最后一根稻草,若他真是槐阳怎会不知心爱的小姐喜欢雪域傲寒的梅,那是他们最美好的回忆。
既定的故事生了变数:只要疆祈带回的不是梅花,秦凝就能笃定他不是槐阳而伤心至死,然后故事重启,回到最初再次演绎。
所以真正将疆祈困在循环中的关键不是所谓的花,而是秦凝之死。直到阿奈到来代替她活了下来,故事才得以继续演绎。
秦凝为何不能死?莫非他就是槐阳所说的痛苦的关键。
低下护卫对世家贵女爱而不得,痛苦一生的俗套故事?可若如此,秦凝死的那一刻,他就该尝尽痛苦,走出执念的。
“槐阳,你还爱我吗?”她试探询问。
“小姐误会太深了。”他无尽冷漠。
哦嚯~又崩一个设定。
疆祈并不是槐阳,他虽然有槐阳的记忆、槐阳的身份,但与真正的槐阳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意志和灵魂,很显然,到如今他并未真正爱上秦凝,将他曾经的呵护与守望归结为了一个侍卫的尽忠职守。
真是个木头!阿奈在心里谩骂。现在是要怎样?她陪他在这里耗到老到死吗?按照经验,他们死在这里,应该面临的又是下一次重启吧,真让人头大。
不如主动出击催化进度,把人勾引到手再狠心抛弃掉,到时候疆祈明白所有,应该也能体谅自己救人心切的“用心良苦”吧。
洛明渊和柳芽儿追过来,见她脸色不好,洛明渊展开披风给她系上。
“好了凝儿,一个侍卫而已,我再给你寻更好的。”来的路上,柳芽儿已将她们为何来到化骨城如实告知。
槐扬头也不回地走进甬道,真是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
阿奈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那个少年好像总是满不在乎地把自己弄成一身伤,不知是真的感觉不到痛还是故作坚强,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