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幽州城百姓闯秦府不成,遂高举火把意图烧府,秦俞两厢为难,在府中急得团团转。
一生尊贵骄傲的老头跪在地上,仰天长诉:“老天呐,给凝儿一条活路吧。”
喊完这句,秦府大门登时被踹开,只不过,门是从里面被踏开的!
“槐扬……他回来了。”秦俞认出执剑少年。
“老爷,槐扬带走了小姐,我们要不要阻拦?”
秦俞脸色明暗变幻,最终摆手,寒心道:“不必阻拦……”
槐扬剑指众人,堵在门口的人被充满杀气的眼神威慑后退。
“秦凝身染疫病,以烈火焚之方可去祟,她一人之命难道比全城百姓的命更重要吗?”
“她更重要。”槐扬轻轻淡淡一句话噎住当事人。
又有人开腔:“你方年轻,少年心性,愿为一人负天下人,可若他日,秦凝害公子缠卧病榻,垂死一刻当真不会为了今日决定后悔吗?”
“不后悔!”
“秦凝总是要死的,你带她走有何用?”
“我带她走,离你们远远而去,她就不会害怕了。”
那时阿奈伏在他背上感受到了切实的温暖,这种温暖她小时候视之为毒药,因为它贪图屠户的温暖怀抱却差点被杀死,而现在槐扬是为了救她,也许这种温暖,她可以贪婪。
她像小时候那样撒娇,颌尖抵在他颈窝里蹭了蹭,已示信任。
槐扬执剑的手顿了顿,低头望向她时眼底流转着一抹深不可测的情感。
世人皆知,幽州高门秦氏一夜间沦为百姓口诛笔伐的对象,秦家小姐秦凝如瘟神一般被赶出城寰。
灰暗天色中,少女瘦小的身躯低伏在他坚实的脊梁,寒风凛冽掺杂着细细霜雪狠狠拍打在他们脸上。
秦凝努力撑开眼帘,琉璃般的眸子安静地凝望未知前路,而后落在他扇动的长睫之上。
槐扬竟然就这样背着她,走了一夜。
“槐扬……”
闻她开口,槐扬才驻足,侧目凑近听她轻声细语。
“放下我吧,我……要死了……”
“小姐洪福齐天,不会死的。”他声音低沉、轻缓,跟哄人似的。
秦凝不经意笑了,断断续续开口:“将来有一天,你面对莫大痛苦之时,一定要坚强地挺过去,因为……那是你回家的路。”手指情不自禁地覆在他眼角摩挲:“记住了吗……”
槐扬转头,两人之间距离不过分毫,而后吹来一阵温柔的风,秦凝突然觉得整个人如大病初愈般轻松,她闭上眼,滚烫的额头抵在他眉梢。
“你到底是谁?”少年低垂的眼眸瞬间失神,却不敢望一眼近在咫尺的她。
掖瑯府明烛闪烁,亨亨异如往常地等候在殿内。
槐扬将秦凝带回化骨城后,自己也倒在了掖瑯府外的青阶上,亨亨将他们带了回去。
它守在榻前,在秦凝身上嗅了又嗅,继而仰天长哮。
“亨亨……”槐扬从桌上撑起身子:“不要伤她。”
亨亨情绪波动,身形瞬间暴涨几倍,暴露神兽本体。
它叼住槐扬的衣领冲出掖瑯府,四爪腾空,一跃千丈,如风如电,在深邃夜色下簌簌疾行。
槐扬耳边风驰电掣,气血失重上涌,差点晕了过去。
耳边终于恢复平静后,他被丢在一片向阳坡地上,脑袋似乎撞到什么东西,抬头看是一桩腐朽墓碑,从中隐隐辨得“柿柿”二字。
“柿柿……”他突然记起:“就是你带出城的女孩?”
亨亨低头,轻声呜咽。
亨亨带他来这里是想说什么呢?
巨兽抬起前爪,又落脚,山坡瞬间被覆盖上一层绒光,随后积雪融化,草木扎根,葳蕤生长,片刻间二人所处之地已是春夏光景。
山坡上瞬间开满幽兰色的藏涎花,哼哼低头衔了一支递给他。
原来如此!
槐扬记起褚鹤曾在手札中写道,千年前幽州还是攸州的时候,城中曾爆发一场疫病,绵延千里,惨无人寰,柿柿便是那场疫病中去世的人。
后来一位江湖大夫游历至此,偶然发现开在深谷险崖的藏涎花可解此疫,城民终得生机,亨亨悔恨自己没能救下柿柿,日日守在她坟前呜咽,在山坡种满了疫病的解药——藏涎花。
天上月圆如盘,清风拂面,微凉而惬意。秦凝费力抬起沉重的眼皮,朦胧视野在昏芜中一点点清晰。
眼前景象熟悉又陌生,守在屋内的男子身着墨袍,面浮金罩,单腿盘坐在窗棂眼神空明地望着月亮,握在手中的玉笛在指节间缓缓转动。
她轻唤道:“褚鹤……”
男子愣了愣,回望道:“你醒了?”
秦凝自言自语:“是……可是……怎么可能呢?”她不可置信地将手放在面颊上打量周围一切,确定这不是梦后努力镇定。
眼眸突然放光道:“是长生木!你把长生木给了我?”
对面沉默。
长生木现世,是谁闯过了十八窟?
她拽着他的袖子,声音渐渐颤抖:“槐扬呢……槐扬在哪里?”
褚鹤依旧不言。
她掀开被子,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奔赴出门,却被一双手从身后禁锢在宽大的怀抱里。
挣扎中两人跌倒在地,烛火明灭照得人影闪烁。
“秦凝!”他呵她的名字,说:“世上根本就没有长生木。”
秦凝愣在褚鹤怀中,回头看近在咫尺的眼眸,那双眼熟悉到让人恍神,是她昏迷前曾反复端详的画面,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
她伸手去揭黄金面罩,这次褚鹤没有避开。
面罩自脸颊一点点滑落,露出清晰的眉目,然而手却在揭开到他眉眼时顿住,她不再往下,而是深深吸了口气,将面罩重新覆上他面颊。
眼泪自眼角滑落,好奇怪,她总是哭。
森罗山的日子比这里苦千倍万倍,她都从未掉过眼泪,嵇幽总夸她聪明,万事一点就透,可她此时只宁愿自己再愚笨些。
世上根本就没有长生木,褚鹤又怎会是千年前的褚鹤呢?
槐扬愿意守候秦凝一生是因为他爱她,而疆祈,他那样的人怎会为了她甘愿一生困禁于深宅大院。
他分明就该是困不住的山风、握不紧的月光、留不下的花香,该呆在她够不着的高处,温柔地、从容地、自由自在地,看着世间。
所以她,没有拿下面罩,因为她知道,疆祈更想成为的人,是褚鹤,而不是槐扬。
执念将他困在这个世界里,却无法禁锢他的灵魂。
“你说世上没有长生木,”她一边落泪,一边问:“那我的病……”
“藏涎花救了你。”
“藏涎花?”她凝眉:“倒是罕见,但从未听过此花可做药用。”
褚鹤将她从地上抱起来放到床沿,解释道:“千年前攸州曾出现过这种疫病,当时药师正是以此花解开困局。”
说完又问:“你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秦凝抻抻胳膊,摸摸肚子:“只觉得……有些饿。”
对面愣了愣,噗嗤一声,轻轻淡淡地笑了。秦凝难为情地拽住他袖子,小声命令:“不许笑!”
褚鹤去拿吃食的间隙,秦凝将掖瑯府上下逛了个遍,不见有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
虽是冬季中庭树木却生长地如春夏般繁盛,几株幽兰色的藏涎花盛开其中最是惹眼。
等她退回寝殿时,桌上端正摆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青菜面,与嵇幽早年厨艺有异曲同工之妙。
“怎么了?”见她愣神,褚鹤问。
“没有,我以为至少会有肉,毕竟这里是化骨城嘛!”她挤出笑容,又突然觉得不妥,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意思是化骨城堆金积玉,没想到你却生活地如此……朴素。”
他端起碗递给她:“城中疫疾肆虐,市井无肆业摊贩……”他的话卡在喉咙里,屋内瞬间死寂。
他们就这样呆呆地望着对方,面对面站着,一言不发。
片刻后秦凝低下头,埋得很深,全身泛起战栗,再也忍不住眼泪,捂着脸开始啜泣。
“都怪我……是我害了他们……”
褚鹤喉结微微颤动着,几番欲言又止后才发出声音:“不是你的错……”
下一秒,秦凝狠狠抱住他。她感觉全身失力,想快些找个支柱,于是将头埋在他肩膀上,用力抱住不肯放手。
褚鹤全身骤然紧绷,然后又慢慢地放松下来。他的双手悬空,过了好一阵才小心翼翼地轻拍她背。
“……不怕的……世事本无情,环环皆相扣,岂谓一人之错。”
秦凝哭了很久,才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抹干眼泪乖乖回到桌前扒拉面条。
这里一切都是假的,阿奈很清楚,但无比真实的体验让她感受到爱、感受到痛,亦感受到沉沦的无奈以及深陷的危险。
她欲抽身,急不可耐。
秦凝塞了口青菜在嘴里,闷头问他:“你有喜欢的人吗?”
褚鹤被问得愣怔,认真看着她。
秦放下筷子,向他靠近,指尖杵在他心口轻戳:“看来红腰,也不在这里呢。”
“红腰?”褚鹤眉宇间染上困惑,伸手钳住她逗弄的手掌。
“那么这里……”秦凝垂下眼眸,片刻后又抬起灼灼盯着他:“我可以进来吗?”
褚鹤神色空了一瞬,默声看她,二人眼神交汇似有什么在空气中迸裂。
“我的意思是……可以喜欢我吗?”她句句攻势,防线节节溃败。
“你喜欢我?”褚鹤慢慢俯身,突然拽着她的手向他无限靠近:“那你心心念念的槐扬呢?”
“槐扬知道。”她微微仰头,始终倔强地看他。
“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想救你啊!”她的泪潸然落下,因为不被理解,因为荒唐,疆祈,要怎么告诉你,我救你的代价是步步为营地伤害你。
褚鹤眼神如挣脱束缚般炽热,缓缓俯身向前,鼻尖触碰彼此的刹那,秦凝看见曾经望着世间的那双眼此刻只望着自己,深沉如渊,墨色翻涌,让她清晰地看见自己亦在沦陷。
秦凝的心砰砰直跳,指节深陷进肉里。在做什么?他不顾危险带他从苦难中逃离,而她却只想自私地利用他的感情逃离这里。
最后一刻她幡然低头,下巴却被冰凉的指尖扼住抬起。
吻覆来之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情急之下喊了那个名字。
“疆祈……”
褚鹤动作停滞,不再上前,热烈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寂寂无声。
“在你看来……我到底是谁?”
她不说话。
半晌后褚鹤伸手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秦凝闻到花香后失去意识倒在他怀中。
他将人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在床边盯着她许久,喉结轻动,眼神似要将人吞噬。
深夜,秦凝于梦中被十两用爪子拍醒,她忙起身,揽它入怀。
十两衔着芽柳儿的发带,轻声呜咽。
她瞬间明白它的意思:“你说芽儿有危险?”
十两点头。
秦凝迅速翻身下床,越过中庭,拾了朵藏涎花随它离开。
这夜两人都不得安寝,一个在别鹤楼吹了整夜游龙吟,百兽哀鸣。一个赶在回幽州城的路上,策马扬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