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瑾昌带着人离开了。

庄钰在道观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目送王瑾昌下了山，直到身影再也看不见了，才转身回道观，伸手推门往里走。

庄夜阑就在门后面。

他退后了一步，看着庄钰走进来。

知道庄夜阑在偷听，庄钰也没有觉得怎么样。

他往道观里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向庄夜阑伸出手。

庄夜阑看着庄钰的手，似乎呆怔了一下。

庄钰道：“过来，本王有话跟你说。”

庄夜阑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递到了庄钰的手心里。

庄钰收拢起手指，把庄夜阑带到了道观里面，他房间的隔壁。

那是一间书房，是给天福山的道长平日读书用的，不过听道士们说，他们的道长如今正在闭关修炼，所以这个书房也空了出来。

庄钰搬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又站起身，磨了墨。

庄夜阑站在椅子旁边，看着庄钰的动作。

庄钰抽出一张宣纸，坐下来以后，问庄夜阑：“父皇还没有给你名姓，你以前自己叫什么，还记得吗？”

其实庄钰知道庄夜阑不会愿意说自己以前的名字。

因为像他们这些民间的孩子，尤其是乱世里出生的，爹娘总会想着起个贱名好养活，所以庄夜阑原来的名字，估计也是类似的。

果然，庄夜阑摇了摇头，捏着衣角望着庄钰，不说话。

庄钰猜到了，便提笔沾墨，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

他写了几个别的名字，最后才写下庄夜阑这三个字。

庄钰是想着，既然重活一世，他也希望一切能够和上辈子不一样，能够重新开始，所以庄夜阑的名字也可以和上辈子不一样。

他把写了几个名字的纸递给庄夜阑看。

大字不识几个的小孩子，估计随手一选，也不会选到庄夜阑这个名字吧。

庄钰看着庄夜阑。

而庄夜阑盯着庄钰手中的那张纸。

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庄钰怀疑他是不是认得这上面的字。

最后，庄夜阑还是伸出手，指向了最后的那三个字。

“庄夜阑”。

庄钰的眉头不明显地蹙了蹙。

怎么又和上辈子一样了。

他是不是根本就不应该写出来给庄夜阑选？

庄钰问道：“你知道这几个字怎么读吗？”

庄夜阑看了庄钰一眼，摇了摇头。

庄钰道：“你都不识字，为什么选这个？”

庄夜阑动了动唇。

片刻后，他抬起漆黑的眼，声音很小，“看着好看。”

庄钰：“……”

这个名字，上辈子也是庄钰翻了不少书籍，才给庄夜阑选出来的几个字，从此以后，庄夜阑便有了一个像样的名字。

“……好吧，”庄钰把纸收了起来，“你想要这个名字，那就这个名字。”微微一顿，“往后我再带你识字。但你记住，从今天开始，你做什么都得听我的。”

庄夜阑开了口。

他的声音小小的，“那我可以，叫你太子哥哥吗？”

庄钰毫不犹豫道：“不可以。”

庄夜阑低下头，不吭声了。

庄钰道：“你得和所有人一样，该怎么称呼我就称呼我。”

他从椅子上下来了，“父皇短时间内不会让你回皇宫，因为他如今没有心情管你在什么地方，所以这段时间，你要听我的话，跟我一起祈福、一起读书、一起用膳一起就寝，听懂了吗？”

庄夜阑点了点头，但依然低着头。

庄钰想起上辈子，庄夜阑先是被李妃收养，后来李妃被皇后害死后，庄夜阑就由宫人照顾，虽然挂着个皇子的头衔，也有庄钰的保护，可庄钰也只是个孩子，不能顾及到那么多，所以庄夜阑在暗地里也受了很多欺负。

庄钰还记得上辈子，每次见到庄夜阑，庄夜阑都喜欢把手往背后藏。

后来才知道，庄夜阑的手臂上都是被一些太监和宫女打出来的淤青，哪怕庄钰发了很大的火，把那些宫女太监逐出宫去，也没有办法改变，庄夜阑地位卑贱是事实。

所以，庄夜阑表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做派，可能也是那个时候形成的。

毕竟被那样伤害，性格扭曲也不奇怪。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庄钰想，他现在要亲自教导庄夜阑，日日夜夜把庄夜阑带在身边，发现不好的苗头及时遏止，其余时间都要把庄夜阑好好培养成他的人。

训练所谓的鹰犬，也不过如此。

这一日，庄钰跟着一位道士下山，在道士去采买的时候，庄钰也买了两套看上去跟庄夜阑合身的衣裳。

但那两套衣裳带回去，庄钰让庄夜阑换上，却发现还是大了。

庄夜阑太瘦了，袖口、腰身，明明都已经挑了最小的，还是显得宽松。

这衣裳是在街上的成衣铺子买的。

买的时候没花几个钱，要是让店家帮忙改，店家肯定不会愿意，而且下山一趟实在是不容易，庄钰的小身板也累得够呛。

最后，庄钰想了个办法。

他亲自来给庄夜阑改衣裳。

庄钰找道士借来了针线，让庄夜阑穿着新买的衣裳站在他面前。

反正上辈子，庄钰也学过针线，至于为什么学针线，回想起来，也还是因为庄夜阑。

依然是小时候，庄夜阑总是被欺负，宫女太监都不好好照顾他，衣裳破了不会给他换，不合身了也不愿意去领新衣服，仿佛看着庄夜阑这个样子，他们心里就痛快似的。

当庄夜阑偶尔来找庄钰的时候，庄钰发现了庄夜阑身上衣裳破了，或者是不合身了，就会想要带着庄夜阑去拿新衣裳。

可庄夜阑却拉住庄钰的手，说不要去。

一开始庄钰不理解，庄夜阑也不愿意说，就是死活不让庄钰去。

后来过了很多年，庄钰才明白，因为如果庄夜阑每次见了太子殿下，都穿上新衣裳，换上好东西，那些宫女太监就会拦着庄夜阑不让他见庄钰了。

身在深宫之中，那些宫女太监纵然卑贱，也是个被这四方天地逼得扭曲了的人，他们见不得庄夜阑好，而庄夜阑这个无权无势，无所依靠的人，皇后不喜欢他，皇帝也对他无感，除了一个年幼的太子殿下，没谁能帮他了。

所以，那段时间，为了能够经常来见庄钰，庄夜阑宁愿天天穿着破烂的衣裳，天天被宫女太监打骂，只有这样，他才有机会来见庄钰。

但这些都是庄钰很久以后才明白的。

上辈子第一次给庄夜阑缝衣服，庄钰完全是凭着记忆里嬷嬷的手法来缝的，缝的歪歪扭扭，蛇行一样的线。

后来为了给庄夜阑缝衣裳，庄钰还特意去学了。

如今，庄钰又半跪在了庄夜阑的面前。

小小的庄夜阑站在屋外照进来的阳光里，穿着宽松不合身的衣裳，看着庄钰给他认真地量体裁衣。

庄钰把袖口捏紧了些，问庄夜阑：“这样行么？”

庄夜阑的目光停留在庄钰的眼眸里。

庄钰的眼睛是浅色的，不是纯黑色的，可能因为徐家祖上有一半胡人的血脉，所以在阳光下，庄钰的眼睛似乎泛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

庄夜阑也不知道紧不紧，只点了点头。

庄钰就依照这种长度和宽度，给庄夜阑缝袖口。

缝好以后，扯断线头，又去缝腰部。

庄钰正认真地给庄夜阑缝着衣裳。

突然感觉脸颊上，被什么温暖柔软的东西碰了碰。

庄钰怔了一下。

他抬起头来，看见灿烂阳光里，庄夜阑正伸出他那只小小的手，小心翼翼、又情不自禁似的，摸了摸庄钰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