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河四十三年还月州

即使政通人和的盛况下，也会有大把的流民无安居之所。

更何况这世道，好像让有能之士过上日子，都需要为上者付出很多的心思，集结很大的力量。

何以至此呢？自小的认知里，有能之士有体面的生活，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为什么就连这个都是要千恩万谢，都要看运气，都是要付出所有才能得到的呢？

倘若有手有脚的人尚且如此，那么老弱妇孺呢？这样“没什么用的”一群人，大抵早就顾不上了。在一个人人自顾不暇的社会，谁还能有余光分给路边需要帮助的人？

佑离岸抱着膝盖坐在街边，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他太小了，目光只能看见大人的腿麻木的在周边穿过：破旧的补丁，沾了泥水。

偶然有些怒气冲冲的腿，佑离岸会看见他直奔着自己而来。

这个时候就要快点跑了——即使跑不掉，爬两步都是好的。别小看爬的这两步，指不定这一脚就踹不到自己身上。

佑离岸抱着脑袋，听见身边骂骂咧咧的嗓门伴随着一脚一脚踹进肉里的声音。被打的哀嚎声格外真切。

佑离岸心里暗爽。

他一边蜷缩着往外爬，一边高兴。这真是活该，老天爷下的报应。谁让他们昨日那般欺负自己和奶奶？今日的一顿打就是他该的！

正外边上爬，一只藏满沟壑的手握住了佑离岸抱着脑袋的手，一下子把他拽了起来，用气音厉呵斥到：“还干嘛呢搁这！还不快走！”

老太太把佑离岸一把薅起来。她心里害怕，勾着背拽着佑离岸逃也似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佑离岸迈着小短腿，踉踉跄跄地跟在老奶奶后面。明明腿已经迈不过来了，眼睛还忙着一瞟一瞟地往老奶奶手中拿着的布袋子上看。

袋子沉甸甸的。看来今天也有饭吃。

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何而来的，好像从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是在烂菜堆旁边睡着，在泔水桶旁边趴着。

他吃百家饭长大——百家乞丐的饭。分明大家都活得半死不活的，但是还有人愿意把饭分他一口。也许是小孩子吃的也不多，从手里面省一口塞他嘴里，他就就能长大了。养猫一样，也不碍着自己，看着还有点意思。

多少有点救人一命的感觉，“说谁不是英雄呢？老子是乞丐不也是顶天立地的？”他们如是想到。

奶奶捡到他的时候，说他是天生的小乞丐。他不会说话，也不懂什么意思，只眼巴巴的看着奶奶手里的馒头。

这个馒头是有馅儿的。

奶奶用带馅的馒头把他骗到了一个破板车下面，板车下面有一团棉絮。这是奶奶的房子，以后也是他们的家。

“天生的小乞丐就是说啊，你天生下来就是为了做乞丐来的。上辈子有孽，这辈子偿还来了，所以你不能叫苦，这都是老天爷赐给的。”

说着打掉佑离岸跃跃欲试的手，将带馅的馒头掰成两块。一块放到了佑离岸手里，一块收到袋子里。

“这是明天的份！小孩咋这样笨蛋呢，不计较着点明天饿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白天奶奶出门给人做工，佑离岸就在路边蹲着，见机把别人不要了的吃的捡回来，揣在兜里。

晚上回去，祖孙两合计着分一分，填一填半饱的肚子，钻到棉絮里囫囵睡一觉，一天就又莫名其妙混过去了。

这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能把昨日被雨水淹湿的棉絮晒好。

佑离岸蹲在惯常会蹲着路边上盯着每个人的脚下。他现在已经长大不少了。有时候偷偷比划着，感觉都能到卖面店家的腰那边。虽然多挨了不少打，但是变高了就要挨打的，他从小看着，也能习惯。

正准备像平时一样看着点去捡点吃的，但是今日等到了中午，饭馆都没有开。平日里大家做工的地方，今日除了他们这些乞丐，也不见有人。

偶然有人路过，也是匆匆忙忙的往大街上面跑。

眼看着这样下去今天就要没饭吃，佑离岸有些着急，一咬牙，跟着两个从他面前跑过的人后面，也往大街上跑去。

到了街上，才看见大家都堵在路边，手里拿着小食，吵吵嚷嚷的聊天。

“不知道是哪个仙尊来！我才肯定是望舒仙尊……可千万要是啊，都不知道这辈子能见几次仙尊呢！”

佑离岸没心思去挤着看什么仙啊尊啊的。他盯着胭脂铺子侧边。

那里有一个馒头，但是他认得，这个馒头不是普通的馒头，是带馅的，里面可能是有肉的。

这种馒头他只吃过一次，实在是好吃到了心里去。

他向着带馅馒头的地方挤过去，眼看着就要拿到了，被人一把扶住了肩膀掰了起来。

“没出息的样！仙人都要来了你还惦记着这口吃的！”

奶奶扶着佑离岸的肩膀把他往前面推，一边推一边在他耳边用颤抖的声音嘟囔：“小宝啊这可是仙尊啊，一定要看到知道不？一定要见到仙人知道吗？”

老奶奶平时走路都走不稳，但是现在的蛮力大的简直可怕，一会儿就握着佑离岸的肩膀带着他来到了最外层。眼看着好吃的就要到手的，佑离岸简直忍无可忍，一猫身就要钻回去重新捡。

这时，众人突然欢呼起来。佑离岸回头一看一辆马车遥遥而至。

马车从身侧飞驰而过，但是在擦身的那一刹那，好像一切都放慢了。

佑离岸眼看着马车眨眼间就来到了面前，但是错身而过的那一霎，帘子翻飞而起，其中的华服仙人正和旁边的青衣人说着什么。

他歪靠在座位上，手支着头，如瀑的黑发从指尖穿过，发尾散落在榻上。面上带着揶揄的逗弄。

仙人不经意的往窗口一撇，无端含情的桃花眼落下星目，眼睑上的小小红痣在太阳下，清晰的点在透白的皮肤上。

好漂亮的......仙人。

他好像看见了这个猫着身子的小孩，把他当成顽逆不听话的孩童，不知道在那个泥水里面滚过，浑身脏兮兮的。

错目之间笑了一下。四周突然快了起来，还不待佑离岸看清，马车疾驰而去，眨眼之间百余公里。

“太好了沾到了沾到了！”

马车过后，一群男人女人蜂拥而至上，去在马车碾过的路上用手帕擦拭。

“太好了，我给放我家供台上，以后的日子都能风调雨顺的过下去了！”

“啥呀供台不供台的你也说的下去，不就是一个破碗里面放了些米吗？还是连米夹糠的！”

“啧！怎么说的话，仙尊会计较这些？”

仙尊长年累月的在外行走，除魔卫道，解救百姓于魔人之手。又乐善好施，遇见困苦多慷慨解囊。久而久之，民间便自有人信奉。

佑离岸望着仙人远去的背影，愣着神被奶奶拽着到了官道上，一把把手按在了车辙压过的痕迹里。

“奶奶，那些仙人是做什么的？”

下半句话佑离岸在心中默默问出：“我还能在见到他们吗？”

“仙尊爱世人，除魔卫道的。你个小孽种今天蹭了仙尊的仙尘，以后就能把上辈子的冤孽除一除，早点还完这场报应。”

晚上，自然是空着肚子回去。佑离岸摸了摸肚子，脑子中仙尊的抬眼看过来的脸一晃而过。

“没出息的样！”

奶奶说着把布袋子打开，从里面拿出来一个馒头，佑离岸眼睛一亮——是带馅的那种！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们也能吃点好的。来乖乖来，奶奶给你掰块大的。”

那晚他们窝在半干的棉絮里面，捏着半个带馅馒头，听奶奶讲关于仙尊的故事。

说了很多很多故事，有说仙尊除魔卫道的，又有仙尊惩恶扬善的。还有仙尊慷慨解囊，救助百姓的。

最后越说越魔幻，甚至都有仙尊不平世间邪恶，改天换日的。

半梦半醒之间，他听见奶奶在他耳边叮嘱：“以后要是能遇见仙尊，一定要跟着他走知道吗？仙尊是不会不要你的，仙尊可是爱着世界上每一个人。”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奶奶讲故事。知道了世界上原来还有这样的一种仙人，遇见了就要跟他走。

这也是最后一次他听奶奶讲故事。

仙尊可以除魔卫道，但是面对人间疾苦多如牛毛，也只能束手无策。

也许是因为他们昨日并没有赶着去见仙尊，所以还要经受痛苦。也可能是昨日奶奶将他的手按进车辙中的时候，忘记给把奶奶自己的手按进去了。

翌日。

照旧被怒气冲冲的人踢踹后，平时被打后就像一条死狗躺在那边的乞丐抹了把脸，爬了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开。

佑离岸见了对他要去往何处一点都不关心，他还要找今天的吃的。到是今天没人和他抢，到是拿到了不少吃的。

等回家后，才发现自己当时不跟在那个乞丐后面是一件多么错误的事情。

“妈的死崽的老太婆！让你天天看老子！”

乞丐怼着墙角边拳打脚踢边叫骂着，底下的人已经没了声息。佑离岸正准备从旁边绕过去，突然感觉不对劲。

他冲过去一把推开正在打人的乞丐。没了他的遮挡，下面的人血肉模糊的脸露了出来。

是奶奶！

乞丐被佑离岸一下子推到了地上。看见佑离岸回来了，他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地转身就走。

“奶奶？奶奶！”

佑离岸扶着奶奶叫了几声，躺在地上的老奶奶却没有任何反应。

佑离岸心里慌得不得了，一转头看见乞丐拐着脚要走，慌乱恐惧转变成不可控制的愤怒。他一把抓起旁边沾着血的砖头冲了上去。

“啊撕!妈的毛小子也该来搞老子？老子弄死你他妈的！”

乞丐被一砖头砸在了脑袋上，黏糊糊的血流下来。他摸了把脑袋看见手中的血糊糊的一片，顿时怒了，一下子钳住了佑离岸，把他轮着惯在地上。

“呜！”

佑离岸还没爬起来，先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一口咬住面前的手臂。痛的乞丐大叫一声跳着脚要把他甩开。

“咳咳、咳、咳咳——”

瘫在原处的奶奶突然咳出了声。佑离岸听见后急忙往奶奶瘫坐的地方看去，一晃神被一拳塞到了地上。

他倒地吐了口血，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嘴里吐了出来，可是他顾不上别的了，连滚带爬的往奶奶那边爬过去。

乞丐见他看不到自己这边，捂着被咬下一块肉的手骂骂咧咧的站在原地，他吃了亏，现在心里面有了退意。几欲上前又退了回去，最后还是跑走了。

“奶奶！奶奶。”

佑离岸栽了个跟头踉踉跄跄地爬到奶奶旁边，一只手颤抖着握上了老奶奶的手，另一只手在老奶奶泥泞不堪的脸上擦着。

他感受到奶奶用力握了他一下，回过神来。跪着膝行两步，手穿过奶奶的手臂要把他抱起来。

“奶奶我们去找抢钱的！我们去找那个抢钱的你别怕你别疼我背你去找他......”

奶奶费力的睁开了半只眼睛，看着小孩的头发在自己面前。他正费力的要把她抱起来。

她捡回来的小崽子，又瘦又小，常年吃不饱饭，长得也不顺条。

也许她本来就不该捡他回来，明明自己都过得不怎么好，还捡小孩，真是遭报应。

当时那个包子要是自己吃了就好了。自己一个老太婆走了，不该让这么个孩子难过。

她咽了咽嗓子，满鼻满嘴的血尝不出味道。

但是如今自己走了怎么办呢？这个小崽子是个天生的小孽种，这辈子一个人赎罪能受得了吗？

老奶奶又咽了咽嗓子，咕哝出声：“小乖、小乖，你以后要是遇见仙尊了，就和仙尊走。放心，仙尊不会嫌弃你的，他会收你的。”

气音模模糊糊的在佑离岸耳边嘱咐，却似千里之外的声音。佑离岸好像听不见一样，还在用力的要把奶奶抱起来。

老奶奶竭力的睁大眼睛，肿胀充血的眼睛最后看到了染着血色的漫天霞光。然后彻底瘫软了下去，靠在墙角，成了一摊支棱着骨头的碎泥。

肩膀上的人突然压在了身上。佑离岸顿住了手脚。僵跪在原处。

胸口疼的要炸开，但是却有种诡异的平静包裹住他。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重重叠叠的累了一道壁垒，把他与伤心痛苦隔开。

他与痛苦的乱跳的心隔江相望。伤心变成一个困兽，在他胸口闷声撕咬。

佑离岸从奶奶身下钻出来。

暮霭沉沉，太阳彻底被吞没，徒留满地霞光。

夜晚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真难写，总是与上面衔接不上，最后都改了改。又不知道怎么安放这段剧情，纠结了好久。

奶奶一定要佑离岸去找仙尊，因为在奶奶心中，这种没爹没娘的小孩都是上辈子造孽这辈子来还的。她是一个乞讨为生的老妇人，没什么大的见识。她也不知道仙尊是什么，在她心中仙尊和仙人没什么差别，所以能有办法“除孽”的只有仙尊。她担心这个小孩以后太苦，站在自己的认知下，给这个孩子找找出路。

佑离岸会觉得包子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因为曾经有了包子就有了奶奶。后来有了包子就有了仙尊

最后，收藏这么多了！！谢谢大家（举花花.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