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音姐姐?”徐媛发髻微乱,领口也像是匆匆整理好的一般藏着细微的褶皱。她柳叶眉轻蹙,满眼荒唐,语气有一瞬间变得尖锐而刻薄,但是转瞬又冷静下来,一动不动地看着李善音。
“阿囡……”李善音张张口,眼神向下一飘,错过徐媛质问的目光,一路走上前去,试探着伸手替她把胸前凌乱的褶皱抚平,“怎么看起来这么憔悴?”衣衫之下,似乎有摩擦的红痕。
“姐姐先回答我!”徐媛一把拉住李善音的手,力气大到李善音的手指微微作痛。徐媛却不管,情不自禁地抿起嘴,倔强地不再让李善音接近自己,“府里人说的那个新侧妃……不会就是姐姐吧?!”她咬牙,声音从她唇间挤出来,分明已经带了被欺骗的恼怒。
玉姑娘将她半拉半拽到幽暗的内室强迫她饮酒吟歌她都没有如此。因为哪怕是受尽屈辱也是值得的,只要进了这燕王府,就有机会为自己哥哥搏一个好前程,所以在玉姑娘面前做小伏低也无妨。但是当她看见李善音转日就被正大光明地接进府,心中莫名生出一种被信赖之人欺耍的痛感。
李善音闻言关切之情淡了些,她用力挣扎开了徐媛的桎梏。
纤细的手腕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李善音定睛瞧了瞧。
“你似乎比我上一次见你时还要消瘦……”
“回答我!他们说你才是王爷心底里一直喜欢的那个人!”徐媛路上听到人议论迎进府的那个姑娘容貌姝丽,怪不得能让王爷念念不忘。王爷还特别警告了一向爱拈酸吃醋的玉姑娘,叫她不许去找麻烦。“姐姐,你竟然从来没和我提起过!”
“阿囡,”李善音沉声,“那锁魂镜之事,你又何曾让我知道过?刻意地引诱我进入你的陷阱。”她看着徐媛心虚的脸,深吸了口气,“不过已经过去了,我大概也知道是谁在背后指使你,或是他同你达成了什么交易。”
李善音鹰眼一般看过去,果然见徐媛势气弱了几分。
她心中明白,大概是槐叶帮着徐媛解决了嫁进燕王府的阻碍,而徐媛帮着槐叶引诱黎疾入镜。
她继续道:“还有徐府的那些事,你可又让我知道过?徐老夫人的死……莫不是因为阻碍了你们的计划,才遭此劫难?”李善音声音放低了些,但是能保证徐媛听得一清二楚。
徐老夫人英明一世,怎想得因阻止了徐媛高嫁入燕王府的计划后就‘正好’去了,落得个死后阴魂不散的结局。
“怪不得颂莲消瘦得跟个纸片人一样,怪不得你与徐茵二人皆偷偷穿了素衣,怪不得徐府异象频出却没有个主事的出来……如此种种,我算是今天才明白了。”李善音冷冷地瞧着徐媛,徐媛也冷静下来,二人的眼神都有一种平静的深沉,似是天边蕴着一大团冷雨的阴云。
忽地,徐媛轻笑,“既然姐姐都知道了,不妨跟着我去房间里坐坐,权当叙旧了。”她想起去年冬天李善音来徐府给她诊病的画面,突兀道:“姐姐,我想吃糖葫芦了。”一瞬间她语气神态又似回到了从前,娇弱可怜的,还有一股和煦的善意。
李善音哽住,没等她回答,徐媛就自顾自地笑笑。不知是不是她错觉,李善音总觉得这笑中有些嘲讽。
“走吧姐姐。”她走在前面,示意李善音跟上来。
地上的团扇绘着一幅鸟雀啄柿子的图画,徐媛裙摆擦过,弯身将其捡了起来。然后站在一片房屋投射下来的阴影中,朝李善音招了招手。
“……”
李善音最终还是跟了过去,那个粉衣小丫鬟也忙抬步跟过去,生怕被落下了。
春日花枝招展,繁花迎风飘香,过处一片生机蓬勃。府中园景借鉴了南方园林设计,力求一个‘雅’字,可见主人的审美追求。
这地方同朴实磅礴的秋水镇简直天差地别,无论是人造之景,还是自然之感。
李善音将一切都收入眼底,内心却毫无波动。
再怎么珍奇华丽的东西她在宫中也都见过了,此时看来竟还没有她那一个小院子里的野花枝草、鸡儿狗儿来得舒心。
徐媛似是平静了下来,走在前面略从头到身整理了些,莲步轻移,带着李善音到了她住的地方——一间红绸还没卸下来的精致小院,离李善音的住处很近,不消片刻就能到达。
“姐姐坐吧。”徐媛伸出手请她坐下,余光瞥了眼跟在李善音身后寸步不离的小丫鬟,开口问:“你看着眼生,是王爷新拨来伺候善音姐姐的?”她不动声色地叫自己的丫鬟送来了茶水。
清香四溢,李善音闻出这是上好的银雪茶,千金一两。在她看来,燕王对待徐媛还算不错,她也松了口气。她还是不希望徐媛再受苦,过去种种……
李善音轻饮了口热茶,听得身后小丫鬟回话。
“奴婢香荷,原先是伺候王爷近身洗漱的,今儿个得了令,让我来服侍李姑娘。”她虽回着徐媛的话,但是一双圆溜溜的杏眼还是粘在李善音身上,生怕错过她一丝一毫的反应。
李善音对此很是从容,放下茶杯,不去理目光如炬的香荷,反而气定神闲地同徐媛说起了话。
“过去的那些事都过去了,既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我就也懒得追究。”李善音垂下头轻笑,落在徐媛眼里竟有些莫名的平和,似是破釜沉舟后的从容平静,即使马上就要面临暴风骤雨也无所畏惧。
徐媛眉头轻蹙,正要开口,却被李善音挡了回去。
李善音重新倒了杯茶,看着青绿色的晶莹茶水倾泻入白瓷杯中,在日头下闪出流光,然后把茶杯推给徐媛,“只是赠予你镜子的人,恐怕也并非是什么善者。”她提醒。
徐媛心领神会,她知道今天她们的一言一行马上就会被人汇报给黎成。在这间华丽空荡的宅子里,所有人都只能是他的掌中之物,要想逃脱,就得被扒下一层血淋淋的皮来。
徐媛露出一个近乎带有毁灭快感的笑来。因为这牢笼是她自己愿意跳进来的,即使是死,也甘之如饴。
“我知道。”徐媛保持住嘴角的弧度,只是维持的时间长久了,就会有一种虚假而无力的空洞感。
李善音无言地正了身。她该讲的已经讲完了。
“我……”
“姐姐回答我一个问题。”
二人同时开口。
李善音几乎已经猜出来她要问什么,颇为轻松地替她说了出来:“你要问我是不是同王爷两心相悦?或者我是不是他的挚爱之人?”
徐媛心思被洞穿,干脆也不掩饰了,直直地盯着李善音。
窗外,落在树枝上啄嫩绿的抽柳春芽的鸟儿忽然惊飞到别处。门扉被轻轻推动了一下。
不过李善音并没有注意到。
她像是一旦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就会呆滞住般,眼珠木木的,也不转一转。双唇启合弧度克制而又固定,整个人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了。
“姐姐?”徐媛喃喃。
转瞬李善音温婉一笑,轻用长袖遮掩住唇角,仿佛是羞涩的思春少女。
她道:“王爷……是我此生挚爱,我今生非他不嫁。”她笑着,眼中没有一丝温度。
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香荷第一个听见了,尖声朝外边喝道:“哪个不要命的在外面偷听!”
一瞬间的静默。
紧接着有小厮在窗外答道:“回主子,奴才领了槐叶先生的命,去寻了李姑娘在外的远亲弟弟来同住,也好解一解李姑娘的思家之情。只是方才不小心碰碎了墙角的琉璃瓶。”
黎疾?
李善音睫毛轻颤,袖子下的手握紧了一瞬,转又松开。
“李疾?你怎么来了,不是叫你守在家里……”
话没说完,一阵冷风穿堂而过,掀起李善音轻纱裙角,卷起凉意。
李善音来不及去整理好衣裙就站起了身。
只见少年衣衫凌乱,不知经历了什么样的磨难,裸露之处红痕血迹未消,但是他全然不理。只是盯着她的眼睛,目光灼灼。
“姐—姐—”他喉结上下滚动几番,艰难地从牙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他嗓音干哑,听得人心里发涩。
可是他像是不在意一般,执拗地上前两步,吓得香荷立马贴在李善音身前护着她,生怕她被伤到。
李善音看着这动作竟没有阻拦,眼睁睁地看着她与黎疾的距离被隔开。
黎疾眼眸一痛,几乎快要被疯狂淹没,脑海中的唯一一抹理智叫他勉强冷静下来,像是决裂那天还心存妄想与侥幸一般轻轻开口:
“姐姐在说什么胡话。”黎疾勉强一笑,黑眸泛起一层薄薄的雾气,迷迷蒙蒙中遮盖了那些桀骜的、狠厉的情绪,只剩下示弱的、讨好的,小狗一般乖顺的试探。只要对方重新对他绽放出一个和好的信号,他就可以不顾以前的伤害,尽情地扑上去。如同一只不要命的飞蛾。
不要叫我‘李疾’。
他在心里祈祷。
也不要让我叫你姐姐。
他近乎哀求,唯恐一切落空,怕之前好不容易得来的温存美好像是幻梦一样的消散。
“姐姐……”他站在原地,明明没有任何人能拦得住他,但是他却不敢再上前一步了。
强大的半妖颈上束缚了一根长绳,绳子的另一端系在李善音手腕上。即使相隔千里,只要她肯轻轻一收,他便失去了所有反抗的想法,只想求她怜惜。
可惜圣人不肯,摇摇头,语气温和却又冷漠地道:
“李疾,你出门辛苦了,早些回家休息吧,我留在这里很安全,不必担心。”
“姐姐方才说……”黎疾语气颤了颤,“此生挚爱?”他红了双眼,像是一株飘摇在风雨中的倔强花朵,风摧雨折间含珠泣露,妖冶无双。可他神情没有一丝媚色,反而清隽极了,像是个被水清洗过的瓷人,遗世出尘。只是他眸中的不甘执着将他拉回了凡尘。
凡尘中的那个人对他轻轻点了点头,击碎了他最后的信仰。
“黎成,是我此生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