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来的猝不及防,赵无名并没有给刘湘玉思考的时间,或者说,他明里暗里给了刘湘玉足够多的时间去思考。
他一字一句地将那段陈年往事说出来,等到再一次揭开自己的伤疤的时候也能做到坦然自若了。
“岭安王就是小风。”
一段荒谬冗杂的往事铺叙长久,早就让人忘了当年沉溺在痛苦中的滋味,他用三言两语地便交代了自己的过往。
“我的母亲赵瑶,当年确实怀了一对双生子,而小风是我姑姑辰南王妃和先帝齐临生的儿子。”
皇室丑闻,从未被人知晓,子长大后,赵无名便不愿意称自己的母亲为温妃。
赵无名说的是当年钦天监妙算仙道一案。
刘湘玉深吸一口气,不知想明白了什么,愣愣道:“所以是,那个孩子没有夭折?”
赵家鼎盛之时,民间便有传言赵氏嫡女嫁给哪位皇子为妇,便是半只脚踏上了皇位。关于这位温妃的传闻,刘湘玉多多少少听说过一点,自幼习武,性刚烈正直,智勇双全。曾女扮男装替兄出军,于战场上杀的敌军节节败退,使之闻风丧胆。
这样的能力和背景,便是女子身份曝光的时候也全然不怕,赵瑶在殿外脱了盔甲,披散着头发一跪一拜地伏在天子脚下,先是拜了三拜以些欺君之罪。
赵瑶当时不过十七岁,面对圣颜毫不怯场,她跪在地上,腰杆挺得笔直,却比那些唯唯诺诺的朝廷命官还要坦荡。
赵氏好儿郎,便是女子也不甘落于人后。
她于百官面前大声说道:“赵瑶只错在不是男儿身,不能如父兄一般正大光明地报效家国,赴战杀敌,其余的罪,我不认。”
赵瑶果然招摇。
殿内一片寂静,唯有赵瑶丝毫不怕,她直视皇帝,又说:“若是皇上肯让赵瑶领兵打仗,我定会收复那丢失的三座城池,如若不能,我便自裁谢罪。”
齐临生便是在此刻对她生了不一样的情愫,她嚣张极了,他讨厌极了。
而后皇帝便封了赵瑶为鸾凤将军,他便自动请缨前去驻守空城。
半年后,赵瑶言出必行,凯旋而归。
皇帝有意将她指给自己最宠爱的儿子辰南王,奈何阴差阳错,辰南王钟情她的妹妹赵瑛,赵瑶却喜欢上了最不受宠的齐临生。
也正因如此,齐临生才能登上皇位,两人也曾有过一段相濡以沫的恩爱光景,齐临生更是为了赵瑶遣散后宫,万身宠爱于一身。
举国上下,所有人都觉得一国之母非赵瑶莫属。当年坊间皆是称赞帝后恩爱,数不清的话本戏折子以二人为原型。
帝后美满的故事至此结局方是圆满,至此所有的事情,都是刘湘玉在一些陈年旧话本上看到的。
她询问赵无名事实的真相,却听到他问自己:“那后来呢?”
“后来”
“你带我走吧,只要不是齐璟的地盘,哪里都行。”
牡丹轻声细语地打断他们,刘湘玉不得不分身去关注这二人说了什么。
巫岷心里不爽快,胸口闷闷的,像他最讨厌的夏伏天,那场暴雨将下不下的感觉。
“我真的不能再骗她了。”巫岷对自己说道,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不是因为良心上过不去,只是因为她有孩子了,神女圣洁定然也会不高兴的。”
草木无心,天地最灵,本就不是那污浊的肉体凡胎能比拟的。
没错,就是这样。
便用傀术代替,若是成功了,不能将她带回去。
牡丹娘子的夫君是皇帝,万一害了南疆怎么办,带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巫岷说服自己的过程,更像是在想着如何说谎骗一骗刘安珩。自一年前发现牡丹有着和神女相似的面容后,他便已经动了心思。
可此前从未有哪一刻,他将眼前的人当成了一个鲜活的自主的生命,而非他的工具。
她缠着巫岷给他讲自己十五岁那年的□□,与他说什么是欢喜爱意,说了许久,她没由来地有些恼怒,便问他:“我漂亮吗?”
“看不出来。”
“你说齐璟为何突然不喜欢我了?”
巫岷被她缠的不行,便也问道:“那你为何还喜欢那个男人?”
牡丹罕见地沉默片刻,不止是清醒了还是醉的更厉害了,她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也问道:“那我为何还会喜欢那个男人?”
夜色凉薄,牡丹似乎有些冷了,她缩了缩身子,将自己滚到了树下,自言自语道:“齐璟快死了,但没有人知道他会死。”
巫岷一直没有听懂牡丹的话,刘湘玉也没有听到。
只有赵无名听懂了。
他接着道:“后来……”
登基大典上,帝后携手而归,赵瑶这个皇后没当上几天就传来赵家谋反的消息,之后便将赵氏一族诛杀干净,并将朝中求情者一律绞杀,齐临生变得疑神疑鬼,信奉长生修仙之术,更是不顾及已经怀了龙胎的赵瑶,将她打入大牢,执意处死。
曾经恩爱的帝后成了仇人,新帝是非不分,诛杀忠臣,手刃妻子,出了满门英雄的氏族成了逆贼,有不平者敢怒不敢言。
“她能活下来,就是因为当年钦天监算出她肚子里的是双生子,也只有赵瑶能剩下双生子。”
刘湘玉忘记自己在哪里看到过,书上记载,钦天监言曰双星临世,食之可得道升仙,长生不老。帝大喜,遂广纳后宫,四处寻灵丹妙药,无果。问之,则答曰,温妃孕双星。
史书的后半段愈发清晰,刘湘玉喃喃出声:“然双星陨,后夭,食之无用也。帝大怒,遂处死温妃,困子取血,生啖其肉,帝曰,是为……是为……”
初读只觉得这段历史荒谬惹人发笑,世上竟有如此昏庸的人,然而当那个被困的小孩站在刘湘玉面前的时候,她才恍惚地感受到了胸口的那块地方,是难以抑制的抽痛。
她说不下去的话被人补充完整,“是为至纯至孝。”
赵无名温柔的嗓音中带着蛊惑,他的嘴角勾起一丝不明显的弧度,任谁看了都要说上一句端方君子。
但朝中大臣对赵无名的评价从来不是什么君子,说书先生将他编排成罪孽深重的恶徒,说他克死母亲,又杀死父亲,最后踩着弟兄的骨血上位。
“当年,我母亲为了救我们,便寻了一名死婴,连同身边亲信芳菲姑姑谎称我的弟弟小瑾已经夭折,之后小瑾由芳菲姑姑在冷宫中带大。”
“龙脉一事错综复杂,我必须要亲自查找,所以便有了这瞒天过海的计划,小瑾替我坐镇皇宫,我和小风去查龙脉。”
赵无名没有说的是他在刻意培养齐瑾,因为当初那个预言,他活不过二十四岁,但他如今却拼了命的想活。
刘湘玉面色复杂,此刻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踌躇半天,她不知怎么想的,竟朝着赵无名跪下,行了一个极标准的礼。
“罪臣刘湘玉,有眼无珠,多次欺瞒,罪不可恕。”
她脑袋里混沌的很,第一时间想到的竟不是自己受了欺骗,猴子似的被耍了这么多天,而是赵无名在宫里该有多么举步维艰。
世人都晓得他是弑父登基,后又执意灭神杀佛,拆毁占星台,大量屠杀术士,朝中言其残暴嗜血的大有人在,对其不满的比比皆是,更有甚者阳奉阴违,心有逆反者不在少数。
可他还将众人摆了一道,他一边查案,一边忧心宫中事宜,甚至在听到刘湘玉那番大胆的言论后首先想到的便是如何落实。
在他们眼中,无论是纯还是孝,这二字都与赵无名不沾边。
刘湘玉一开始也如世人一样,觉得当今圣上是个腹内柔奸,冷血薄情的君主。
屋子里是觥筹交错的夜宴如白昼,钟鸣鼎食,满目琳琅,似人间仙境。外面是荒草丛生的庄稼地里颗粒无收,流民如行尸走肉,套着人皮的骷髅遍野成群,苦难被埋在地里。
她以为像齐璟那样的人,就应该是在屋子里的,刘湘玉曾对着他嗤之以鼻,厌恶他的愚蠢,更曾当着赵无名的面直呼齐璟的名讳。
赵无名那时什么都没有说,他安静地听着刘湘玉的疯子一般大逆不道的言论,也不怪罪她故作殷勤的嘴脸。
她羞愧自己那点自视清高的傲气,因着自傲,她被一叶障目到愚蠢地觉得仅凭运气便能改变这些。
刘湘玉的理想,正被赵无名变成现实。
而那个朝中大臣所惧怕轻视的皇帝,站在屋外盖了一座房子。
刘湘玉内心酸涩,只怕自己再多说一句话便要溃不成军,然而她这幅低头隐忍的模样却让赵无名慌了神。
眼下的靴子往后退了一步,刘湘玉感到绑着自己手腕的那端发带往上扯了扯,她抬头,便看到与自己同高的赵无名。
赵无名便也跪在她面前,扯了扯两人之间的纽带,他弯着腰抬头去看刘湘玉,用衣袖替她擦干泪水,说道:“玉娘,我真不是有意欺瞒。”
“我原本是想等你想明白的,可你认错人了,但又怪不得你,因为谁都不知晓。”赵无名拖起她的胳膊,将人拽起来,说道:“我告诉你并不是为了让你下跪的,玉娘,在你的家乡应该没有这样的规矩吧?”
赵无名一如既往,仿佛皇上这个身份对他来说不过只是个称谓,“你口中那些新鲜事,我从来不知晓,我母亲生前的事,我也不知真假,若是真的话,你们还有点像。”
“阿颂,你站着。”
赵无名听话地站起来。
“皇上。”刘湘玉执拗地拜了三拜,眼睛里除去爱意便是真诚,她坚定不移道:“皇上是最好的皇上,湘玉愿意为皇上死而后已,鞠躬尽瘁。”
“成为您手里最利的刀,求皇上相信臣。”
“臣是心甘情愿的。”
赵无名看懂了她,表面云淡风轻,心中却是涟漪四起。
“准。”
赵无名在刘湘玉面前从来都是温和的,自在的,或者说,他在一直迁就对方,从最初相识的时候,他暗中帮助刘湘玉的时候。
她抬头道:“登闻鼓院,那日臣见到的皇上是你对不对?”
刘湘玉红了眼眶。
“是。”
刘湘玉突然想到自己身份曝光的那天,赵无名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说:“你该有多么艰难才会从小被要求成男子长大,甚至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知晓。”
他会愧疚,心疼,会想着日后如何保护她。
而到了刘湘玉这里,她觉得皇上这个身份给赵无名带来的事禁锢,她更心疼于赵无名如履薄冰的生活,时常觉得往日相处的时候有所亏欠。
所以刘湘玉在难受什么,她在怕什么,是因为赵无名骗了自己吗?
可自己更是骗了他。
她难受是因为心疼赵无名。
“玉娘,玉娘,刘湘玉。”赵无名跪在她的对面,俯身亲吻她的掌心。
她怕赵无名被人捏住把柄,她怕赵无名死。
“都有谁知晓?”
“两位恩师和弟弟,还有你。”
“挽书和小满都知晓我的身份,刘府的人一概不知,到时候若是保不住我……”
赵无名捂住她的嘴:“朕是皇帝。”
“你会成为众矢之的的。”
“朕的母亲也是先帝亲封的鸾凤将军,民间都这么说。”赵无名依旧笑,“我不会让小瑾成为众矢之的的。”
“朕叫做齐璟,小名颂,字无名,赵无名。”赵无名向刘湘玉介绍自己,说的跟儿戏一般毫不认真,他牵着刘湘玉的手,又说:“其实我也不算骗你。”
“我不想当皇帝,小瑾当就好了,我就替他清除所有的障碍,保护他平安就好,但现在我还有一件事。”
“什么?”
“跟刘大人一辈子。”
他重复:“还叫我阿颂,赵无名,什么都行,别推开我好不好?”
刘湘玉闷笑:“我有这么大的靠山,岂不是要横着走路,不会推开你的。”
半晌,她又忍不住冒了一句骚话:“可日后有人说臣以色侍君怎么办?”
赵无名:“……”
“好生刺激,旁人眼里,我们岂不是跟断袖一样?”
赵无名捂住她的嘴:“玉娘,矜持一点吧。”
“下次,皇上应该直接吻上来。”
刘湘玉言传身教,小鸡啄米似地在他唇上偷得一吻。
能将皇上二字叫的如此戏谑的,恐怕只有她了。
赵无名抿了抿嘴,盯着她的嘴唇,仍在拒绝:“非君子所为。”
此话说完没有两秒,他便揽住刘湘玉的后颈,灼热滚烫的气息缠上来,周遭空气暧昧不前,将人逼着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