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药我有三不吃。早上我不吃,因为太早了我起不来。中午我不吃,因为中午是我休息的时间。晚上我不吃,因为每当夜幕降临就是我开始想杨少爷的信号。”
唐皋端着药碗起身离开:“爱吃不吃,不吃等死吧。”
话不是好话,但他实实在在松了口气。
第一次见师妹还是拜师那日,她跟着梁五儿认人,小姑娘一个却不怕生,跟谁都能说上话。活像只叽叽喳喳的小家雀,高兴了还能给摸脑袋的那种。
可爱,但耐不住烦人。
最近这几日她躺在床上整日也不吭一声,唐皋发觉自己更怕她那副活不了的样子。
能胡扯说明是真好多了,唐皋悬了几天的心终于放下了。
由恪就是在这时候回来的。
或者用出现更好形容,因为没人能确定他这几日是真没回家还是回来了却没露面。
从前她总喜欢凑上来抱着他,把几日说成很久,说很想他。
这次没有。
她的视线只是短暂地落到由恪脸上一下,抢在对视上之前就挪开了。
从她的表现来看,他不难判断出她已经猜出自己的来意了。
由恪选择停在桌边,隔着一段距离望着她。他面上带有比平时更深几分的疲倦之色,依旧严厉冷峻,动作却又被有意放得轻而缓慢,克制、甚至是小心翼翼。
自她受伤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来看她,明面或暗里都是,第一次挨得这么近看她。
她面上的血色退得干干净净,苍白,又很可怜。一室之内很静,由恪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借以确认她还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的事实。
沉默良久,由恪的声音终于响起:“我交代你的事,你做好哪一件了?”
她很坦然:“一件没有。”
那夜针对京夫人的行动之所以结束得那么快,不止是因为唐门手段高,还有别家该掺和的基本都掺和进去了的缘故。
她守着一个口,说不乱走就不乱走,又乖又听话。知道唐门不与人合作的古怪规矩,旁人见了她无非也就是绕个远多走几步路,不照面、不吱声,算是最后的体面。
林子里撒的到处是人,所以京夫人逃跑时才不得不从她这边走。一个言九一个无根生,两个人身上的炁一个赛一个内敛平稳,搞得京夫人都疑心过这是特意为她设的陷阱。若非实在走投无路,断不会选这条道。
其实她往哪边跑都是一个结果。只要动手,不死也要闹出不小的动静来,自然会招来各家的追击。
死路。
唯有死路。
然而绝处逢生,那个古怪的小姑娘从口中吐出丝丝薄烟在林间弥漫溢散,从头到尾都没看过她一眼,只在最初那刻跟她简短地说了一句话。
是日语,意思是让她滚。
就这么轻易地捡了条命。
不长的时间里二人将一片林木毁得七零八落,各样伤痕齐现。从那片区域遗留的面貌来看,两个人手段都不低,精纯、庞杂、古怪。或许彼此换个对手都可全身而退,偏偏是给遇上了。
别的且不论,最奇的莫过于打成这样,同在一片山林中,却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任何动静。
哪怕由恪已在第一时间朝她所在的方向赶都无济于事。
事后他数次返回原地去复盘那夜的事,循着她平日里真真假假的胡掐乱算,由恪想到术字门确有这样的手段不假。
所以,想要掩人耳目的是她。
至于她那一身伤,由恪早就问过端木瑛了。经脉损伤得厉害,却有人为她续过,所以留了条命在。至于□□上伤口更是离奇。端木瑛亲眼目睹,一似再造血肉,填补得轻巧完美,就连手心的血洞都不见了,如今拿绷带包着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最重的伤都在手脚的骨头上,生生被拧断、甚至是粉碎。
伤她的人似乎无意害她性命,不然最后完全有可能了结了她再走。相较之下,对方更不想她再纠缠自己,是以断了她的手脚,又把人钉在树上。
既然不是对方想杀她,那么想要杀人的也是她。
为什么?
由恪想不出她这个年纪能和什么人结下死仇。
其实这些都是她的私事,个人而言他并不想管的太多。不把门规当回事也还有的描补,可偏偏撞上这件事——
“在你看来,私人恩怨,竟比国仇家恨还大吗?”
“你想过没有,你放走那个东洋异人会再害死多少人?”
她烦了,重重叹了口气打断他,表现的像个逆反期听不进半点人话只管顶嘴的孩子。
在这待久了她渐渐想起很多,说到底她连这个世界都不在乎,去在乎那个?
“人一老真的很爱唠叨,”她故意朝由恪望过去,“师叔,我以后不会也像你一样讨厌吧。”
她有意要挑他生气,死活都不顾了般张嘴就戳人痛点。由恪却半点没为她说出的话动怒,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再错开,没有多看。
就是这一错开,他心知肚明,这是有意回避。明明是来教训她,孩子不听话,结果心虚的人变成他了,这是什么理?
她身上别样的情绪在当下似乎随着那句尖刻的话语变得越发明显、摇曳,变得生动,从他指尖缠了上来。细丝绷紧时是何种痛感他最清楚不过,能一直渗进胸腔之内的,还是头一次。
很奇妙,明明从前从未有过,他却接受良好。
事实上由恪一早就知道自己的确心疼了。刚入门的孩子头一次被他带出来就差点折在外面,于公于私他都难以释怀,竟至于到了他刻意避着她的地步。
可又忍不住,她才好了一些,就坐在她面前了。大吵大闹也好,由恪心想,小孩子哪怕犯了错也有权跟大人闹脾气。
不过话确实难听,尤其是从她嘴里说出来。
不计较不代表不生气,他将声线压的很沉,想借此压下心底的不悦,最后只撂下两个字:“是吗。”
床上人不轻不重地应了声。沉默片刻,她的语气转为略带心虚的不忿:“想打就打吧,您打死我好了。”
由恪平静道:“别急,回去自然有家法等着你。伤好之前,我不会动你。”
由恪最后才问她,究竟想要什么人死?
她望着天花板,认真道:“师叔,小九想要全世界所有人都去死。”
由恪出门后并没有立刻就走,轻阖上门后他静静地站在外面。
唐妙兴在门外守着,见他出来立刻上前。怕屋里听到,他压低了音量,问:“恪哥,非要现在教小九道理不可吗?”
不是问,是质问。
意思就是,他半点不支持由恪挑在此时去管教人。
其实由恪现下的反应令唐妙兴安心。他越表现得不近人情,小九就会越难过。难过自然会疏远师叔,自然要找师兄寻求安慰。
杨少爷至今也并没有来。
小九就真的只有他了。
可又不得不劝一句——
他家小九乖巧可爱到所有人看到都想要抱起来亲亲,受伤后更可怜,更该顺着,哪儿还经得起长辈骂?
由恪当然知道这时候说这些话重了,只是提前打个招呼,好让她自己趁着受伤反省反省。借着这点时间,什么不服的气性也该被消磨完了。那时候再慢慢引导,许就能多听进去一些。
不过由恪鲜少从唐妙兴的语气里听出生气的意思,多看了他一眼。
“我说你师妹这德行像谁,跟你一模一样。妙兴,你们俩连生气都一起生气。”顿了顿,他又冷笑一声,“还要一起和师叔顶嘴,是不是?”
“恪哥……”
“你最知道疼人,怎么她刚醒就压上去亲她?这么心急,也不怕伤着她了?”
由恪说的冷静平稳,正因如此才更显得刺耳。唐妙兴显然也没料到他竟然知道这件事,神色意外,愣了一下才紧皱起眉头,道:“您一直在家——在她房里吗?”
由恪并没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而是道:“妙兴,只有小孩子才会粘着人不肯分开。还有一样,是狗。”
没有争吵、更不会动手。无论如何由恪是长辈,说话时唐妙兴只有听着的份。何况只是冲着他来的而已,只要不涉及小九,他对这种近乎压抑的桎梏并无异议。
两人最多算是不欢而散。
屋门没有闭紧,由恪在骂唐妙兴的过程中特地分神注意着房里的动静。毕竟还是小姑娘一个,挨了训斥自然会难过。何况,他想言家也并不会跟她讲这么多道理。她离开家,到唐门却要学规矩,去吃以往人生中从不曾有过的苦,是可怜、很可怜。
忽然之间他明白为何大老爷、高英才对她都不甚严厉了。他们有过爱人、养过孩子,在一些事上是比他明白得更早、更多。
出来没多久,却又好像很漫长,由恪临走之前还是没忍住将门缝推开一些去看她。
没有如他担心的那样蒙着被子偷偷哭,她枕着个长脚的番茄娃娃睡得正熟,床头小桌上的电脑里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声音:
“……那么这个矩阵的质等于几啊,如果这个矩阵的质等于3……”
由恪:“……”
–
言家大小姐被人废了这事不算秘密,甚至可以说是闹得满城风雨。言家势大,能出来的人几乎都在忙这件事,甚至连在官场上的关系都拿出来了。
尽管对外言大少爷一再声称就是轻伤,但吕慈也不傻,不是被废了哪儿至于弄这么大动静?
再说,言大少爷有多好面儿他还不知道吗,家里出了这丢人事自然要藏着掖着。
吕慈是在她出事后第二天听说的,自己身上的伤还没处理完就站起来要往外跑,结果愣是被他哥摁着脑袋塞回屋去。
吕仁跟他讲道理,说唐门封闭,没那么好相与。而四家和言家向来也没什么交情,甚至有意争锋,如今出了这等事,他急火火地凑上去看人家姑娘算什么?
吕慈说我管那个呢!
刚说了一句,他哥就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了。
在他保证听话之后吕仁才提溜着他上了端木瑛的医馆。
受伤了找医师换药正常,跟医师唠点共同好友的八卦更正常。在吕慈跟黄芳挣自己那被扯了半拉的上衣时,吕仁基本把该打听的都从端木瑛那儿打听的差不多了。
回过头给弟弟解了围,吕仁打量着他身上干净整齐的绷带,谢了黄芳,又赞她好手艺。
黄芳高攻低防,虽然向来直率,但半点儿受不了这大帅哥笑眯着眼,柔声细语跟自己说话的样子,没两句话就捂着脸晕乎乎的找端木瑛去了。
吕慈衣服也被拽垮了,他懒得收拾,干脆就那么敞着怀等着他哥说话。
吕仁道:“确如言大少爷所言,言小姐的伤势并不凶险,要不了几日就……”
他没继续说下去,因为从自家兄弟脸上,他看到“不信”两个字越来越大。
一脸“你糊弄鬼呢”的表情,吕慈一阵敷衍的嗯嗯啊啊,托着脸看着不高的院墙。
“行啦,哥,你不就怕我去了添乱,我不去了,不去行了吧!”
“那当然最好。”吕仁笑意更深,“可是老二,如果让我听说有人趁夜爬人家的院墙,我一定除魔卫道,不留情面。”
吕慈:“……”
虽然伤没被治好,但确实被亲哥治死了。
等吕仁终于同意放他往人家家里跑的时候,和她有点交情的那几个人基本已经去了个遍。
废了其实是个蛮广的定义,经脉损伤是、断手断脚更有可能。吕慈自个儿胡思乱想了几天,走进院里时其实做好了准备,看到一个形容憔悴□□残破的人。
一入眼果然是一片红,却不是血,是件红色的衣裙,如江海般展在她身躯上流动,其上白色的波点则如花瓣浮于水上起伏。罩在外面的是件宽松的白色衬衫,哪儿有人拿衬衫这样穿,可在她身上偏不显得古怪,反而异常夺目。
姑娘半躺在藤椅上,短裙只盖过大腿一半不到,过了膝盖便是一层层绷带绑缚在小腿上,一直绷到脚心。她家里那只黑猫好像长大了点,压在她腿上时看起来有些沉重,是会担心把人压坏的程度。
其实它还是那么小小一个,无论如何也不算重,吕慈不好说自己担心的是什么。
十宝挪动时尾巴蹭着裙摆向上拖起一截,前脚刚踩上她肚子就被唐妙兴抱起来放到一旁去了。注意着吕慈的视线,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放在小九的腿上压了压,而后将裙摆细细抚平。
吕慈因他这般动作莫名烦躁起来,看到她什么反应都没有后更甚。
对伤患他忍着点脾气,但她确实无论怎么看都不像要死的人。
“张师兄,虽然我们家十宝不会后空翻,但我们汪汪超厉害——丰平,给他整个活!”
“得嘞!”
一抹红就开始在后院里啪啪乱跳,张之维见怪不怪,抚掌赞道:“嚯——这丰兄弟——嚯!”
他边说边走位,吕慈站着不动,然后就被丰平踩了一脚。
丰平翻得晕头转向的,停下来扶着吕慈的肩膀,道:“对不住,张道长,我不是故意的。”
张之维道:“没事儿,这有什么的,我一点不在意!”
吕慈:“……”
——你当然没事!
他挨个把这群人看了个遍,只觉此时此刻这院里没一个对得起他。
目光触及她那双澄亮的眼睛,吕慈微愣,听她笑道:“吕爷,来啦——坐!尝尝这个,我师兄刚做的□□?乀?乀好喝到咩噗茶。”
吕慈:“……嗯。”
他捡了张离她最近的椅子坐下,四下看了眼后似随口问道:“那老……咳,你师叔……不在?”
–
丰平跟着她两天学线代三天看天线宝宝,这么安排倒不是考虑到学习要劳逸结合,而是她怕丰平真把线代看进去了变聪明了。
好玩、爱玩、多玩。
结果没几天丰平就跟她说自己要回去了。
事情办完后聚集在这片地界的各家渐渐散去,前两天左若童和陆瑾刚走,听他这么说言九也不算很意外。
她道:“跟你师父说一声,我家还蛮大的,来住。”
储门长纳闷儿了一天素未谋面的大小姐为什么邀请自己去她家里住,到半夜爬起来把丰平抽了一顿。
“人家姑娘说的让你去吧!”
丰平睡得迷迷糊糊的,想了想道:“好像还真是哎,师父你真厉害……”
第二天丰平跟她说他师父不答应,两个人坐一起垂头丧气了会儿,她侧过脸对丰平道:“好可惜哦,可是我只是真的很想让家里人知道我在外面交了这么厉害的朋友,不可以吗?”
“九,你是说我很厉害?”
她重重点头:“当然了,你的火是金——色的诶——我从来没有见过金——色的火,好有天赋,这样的人很难找的——但是现在我眼前就有一个,哇——真的好——厉害喔!”
丰平:!
她靠在他耳边道:“来我家每天都可以看布鲁伊哦~”
丰平:!!!
储门长这才发现自己这徒弟在外撒欢了几天没人管,再回来被人家姑娘玩的跟狗一样,两三句话就哄得他非跟人家回家不可,绳快拽断了都拉不住。一番深思熟虑后储门长实在觉得丰平大好的苗子不能在修道以外的事上耽误了,遂决定亲自登门造访。
被人家大人找上门谈话她不是第一次遇上,上次这么面对面坐着的还是曲彤。
当时马大姐唇角微勾,云淡风轻地吐出一个数字:“二十万。”
言大小姐冷笑一声,不屑道:“把人看扁了吧,大姐,我好歹……”
“我说给我。”
“?”
“给我二十万,你和仙洪在一起。”
“哼——把人看鼓了,祝你和你弟弟幸福!”
有样学样,她抢先开口道:“给我二十万现大洋,我跟丰平分开。”
储门长:?
就算你们言家有钱吧,但是二十万现大洋什么概念眼前这小姑娘真的有数吗?
储门长道:“我最多给你二十。”
“成交。”没有丝毫犹豫,她一口答应下来。
储门长:?
储门长:“两块。”
“成交。”
?
???
堂堂一门之长,此刻却感觉自己好像经历了一场明目张胆的抢劫。
再看看自家蠢徒也是一脸不可置信,但和他完全是反方向的震惊。
售后服务到位,她拉着丰平安慰道:“做出这个决定对我来说也很艰难,但是你现在跟我回家,我们山上水很深,我是怕你受委屈。这样,你等有一天我当上门长了,接你来过好日子,你就等着幸福就完了。路远不怕,昂,咱们心近就好。”
不管听懂没听懂自家师父跟人说的什么,姑娘嘴里的话又什么意思,反正丰平认认真真地承诺道:“好,我等着你!”
储门长上去就给了他一脚:“还乐呢!你小子还是等着我回去收拾你吧!嘿,还敢跑是吧!你给我站住!站住!”
“储门长跟我爹差不多年纪。”看着越追越远的师徒俩的背影,吕慈抱着手臂靠在树下,低头对椅子上瘫着的人如是说道。
“嗯?”
“现在看着年轻多了,跟孙子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结合时代背景,恪哥听到9说想要所有人死的时候想的不会是好美的精神状态,而是:法西斯竟在我身边……
恪哥看到的是9在呼呼睡,恪哥没看到的是9脑袋上不断跳出的小字:
智商+1
智商+1
智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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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9说给丰平看布鲁伊,因为这部动画里的所有颜色都是狗狗能看见的,所以狗狗喜欢看。
说法可能是假的,但是真的还蛮好看的,主角也是一群快乐小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