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她突如其来的毛遂自荐,高英才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从小梅头上拿了下来。
“不必了。”高英才的声音有些干涩。
这话他说了太多次,说来却还是有些艰难。
“我可以试试。”
有多少人对他说过这话?神医、圣手、术士,甚至是出马仙,他早就在一次次的问诊中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小梅,不会好了。
他也不会。
眼看言九张开嘴明显还想再说些什么,张旺也顾不上别的什么了,连忙捂上她的嘴,冲高英才说了一声:“师父,我送言师妹回去!”
说着他就把人拽走了,杨烈留在后面,离开之前他停在门口看了一眼小梅。她很久没出过门了,几乎连床榻都很少走下。杨烈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坐在门框上,仰着脸看柳絮随着风飘来又飘走,有的聚成一团滚到她脚下,有的贴上她从衣口露出的一小节腿上狰狞的疤痕。她抬起手,白皙的手臂上爬着一道道伤痕。
她的眼里没有悲喜,只是空洞地跟着杨絮转动。杨絮糊上她的脸时她也不觉得恼人,反而吃吃笑着。
不知悲喜,也就没有愁苦。
救她。
杨烈叹了口气。
想救她的人不知凡几。
世上想要救人,想要人救的人也实在太多了。
于是有了神佛,有了信徒。有烟雾缭绕的寺庙,有一路跪求的人们。
天行有常,他不信神。
人呢?可信吗?
他跟过去时张旺和言九还没掰扯清楚。
一个说:“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小梅她的病不是……她的情况很复杂,以前也有很多人说可以治好她,但是都没有用。济世堂的、还有那什么神医,神叨叨的老道都看过——小梅她为了治病吃了够多苦了,继续那样对谁都不好。”
另一个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还没听我的履历呢就说我不行?起码等我把治疗方案拿出来,高师叔看过不满意再否定也可以吧?再说了,不满意还可以改啊,总会改到满意的。”
“你根本就不懂,你跟我说的压根就不是一回事!师父他……”张旺性子本来就急,发觉跟她说不通,声音陡然就大了起来。肩上一沉,他猛的一惊,回头怒道,“别烦,没看到我说正事呢!”
杨烈正站在他身后,指了指言九,对他道:“她,我先带走了。”
他声调不高,语气平稳,短短一句话就让张旺回过神,咬着后槽牙才勉强把火压下去。他深吸一口气,道:“言师妹,我不是要对你发火。”
他又对杨烈道:“得罪了,杨少爷。”
杨烈松了手,没说什么,等张旺走了他才道:“张旺就是这个脾气,以后就习惯了。”
“害,我知道。”小姑娘一摆手,话说的比他还熟稔几分,“早习惯了。”
哪儿习惯去?
她没说,杨烈也没问。
两个人并肩走在道上,太阳正陡,好在山上别的没有,就是树多。林荫下她的脸也覆在阴影中,她问:“你也觉得我是胡闹?”
杨烈淡淡道:“没有。”
想救人从来都不是胡闹。
没有人的善心应该被谴责。
咂摸了一下他的意思,言九换了个问法:“那你觉得我能治好小梅吗?”
果然,他换了个说法:“不知道。”
那边沉默了会儿,道:“其实我也不知道。”
“嗯。”
“但是我就是想试试。”
杨烈问:“你考虑过你的‘试试’背后的代价吗?”
治病救人从来不止于这四个字。张旺从小就在唐门,跟随高英才多年,小梅的情况他最清楚。他说的何尝没道理。
何必再给高师叔希望而后扑灭,何必让小梅再受医药之苦而后放弃。
冒险打破别人的痛苦,也许结局不过是再把碎片捡起来还给他们让他们自己拼补,这样的结果,她担得起吗?
这次言九想了半天才道:“我还是想试试。”
杨烈又问:“你懂医术吗?”
言九的嘴角撇下去,有些幽怨的看了杨烈一眼:“你真觉得我是胡闹,对不对?不会医术我就敢说,我又不瓜。”
面对她的谴责,杨烈依旧淡然自若:“确认一下。”
那就没问题了。
后面几天言九没少往高英才家里跑,蹭饭之余就和小梅坐一起看张旺练功。张旺有点纳闷儿,不懂为什么这个师妹每天在山上除了闲逛就是吃喝,从没见她练过功。
高英才倒是无所谓她做什么,就算她一天到晚摸鱼也没训她一句。张旺却忍不住劝道:“小九,你也过来一起练——正好师父在,也指点指点你,如此方能有所进益。”
言九装模作样地一掐手指头,张口就来:“唔……师兄啊,这一局吧……蛇天矫,诸事不利——宜休息啊。”
张旺头上直冒问号:“你还会那些老道那一套?”
言九嘿嘿笑道:“技多不压身嘛……”
“……你根本就是胡掐骗我的吧!”
“师兄!师兄!我这武当正经术法,不外传的绝学!”
眼看师妹就要虚度光阴,荒废一身功夫,张旺才不管什么法术奇门,铁了心要拉她起来练功。两个人你追我赶了好一阵,张旺愣是没抓住她,反而把自己累得够呛。最后还是杨烈过来把言九领走了才消停下来。
山上人虽多,但大多都是自小在唐门长大的,彼此之间再熟悉不过。少数半路出家的门人也就那么几个,早就混成熟脸了。此刻突然多了张生面孔,很快就传开了。早练刚结束,张旺就被一帮人围住了。
“张旺,这是高师叔又从哪儿请了个高人给小梅看病来了?还是谁家亲戚?”
言九在唐门的事门长那边还没拍板,高英才特地嘱咐过他,张旺不敢乱说,众目睽睽之下嘴硬道:“什么高人?谁的亲戚?”
“嘿,嘴还挺严。老李都看见了,有个姑娘跟小梅一起玩来着,好几天了。”
“我怎么不知道,没有的事。”
“这可不够意思了啊,那姑娘到底什么路子这么藏着掖着的?不会是你表妹吧?”
“不能,人姑娘长得漂亮得很……嗯,不像张旺亲戚。”
“你这话说的!什么意思!”
他越不说,一群人问的就越起劲儿。杨烈包围圈外路过,有人试图将他也扯入战局,毕竟俗话说得好,众人拾柴火焰高,多个人多份力嘛!
“哎!杨少爷!张旺这儿说正事呢,一起听听?”
张旺怒道:“谁要说了!”
“这么多人,不信你不招……杨少爷,你……”
杨烈没耐心听完他的话,脚步一刻不停,撂下一句:“没兴趣。”
张旺:“……”
这就走了,见死不救啊杨少爷!
一伙人直到最后也没从张旺嘴里问出一个字,被缠得够呛的张旺回到高英才家门前,一推开门,又被吓得够呛——他简直要破口大骂了!
屋里还是那几个人。
高英才,小梅,当然要在,这是他们的家。
言九,杨烈,这两个人最近出现在这里的频率也够高了。
可是!
——可是为什么言师妹在给小梅扎针!
不是寻常医师针灸的架势,言九手里长长的银针上一层墨色的炁在流动。唐门与其他流派的往来很有限,落在小辈身上更是屈指可数,他完全认不出这是什么手段,只是本能感受到其上的阴寒之气。
他张开嘴,却在高英才看过来时住口了。
原来师父他还是抱有一丝希望的啊……
他默默在高英才身边坐下。
言九收针后一手按在小梅额上,将自己的炁注入她体内,沿着她的经脉游走。言九的另一只手伸到杨烈面前,后者拧开一只钢笔递给她。她接过来低头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起来,张旺尽力看了会儿,上面的加减号他倒是看得懂,但是其他什么数字和鬼画符一样的字母他是一点参不透,甚至于,他连汉字都没看懂几个。只好又去观察小梅,好半天,忍不住问道:“这……有什么变化吗?真有用?”
她头也没抬,语重心长地劝道:“师兄,善语结善缘,恶言伤人心。扎一次就好我就不坐在这儿了,乐山大佛下来走,我坐那。”
张旺:“……”
师妹这张嘴啊……
“你这到底什么手段,看着怎么好像……”张旺斟酌了一下用词,“不像正道。”
言九正好算完了,放下笔一抬手,一只银针已经抵在她拇指和食指之间,她将其递到张旺面前,道:“百邪颠狂所为病,针有十三穴须认,凡针之体先鬼宫,次针鬼信无不应——鬼门针,听过吗?”
他诚实地摇摇头:“没听说过。”
见师妹沉默了,他又指了指那张满是看不懂的字符的纸,问:“你别说让把这个烧了兑水喝,那是迷信。”
言九:?
当我在这儿画符呢?
“……跟你没得聊。”
言九跟高英才交代应该怎么给小梅用药的时候杨烈就站在门口等她,张旺走出来,认真地看着杨烈,道:“杨烈师兄,我不知道言师妹到底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手段,说实话,我不信她。我对她没恶意,但是在这件事上,我不信。”
杨烈没说话。
张旺说的这些他也不知道。
“但是我相信你,我只相信你的话。师兄,你告诉我,这一次会有好结果吗?”
蝉鸣声不绝于耳,他几乎听不清屋里那两个人的对话。
制药时言九说的那些他听不懂,大概是所谓的专业术语,不懂行的听得一头雾水,懂行的听了能拉她的手着手原地蹦三下,再感叹一句:妙手回春啊,言师傅——他猜的。他全听不懂,好与坏、有效与否,当然无从谈起。
只不过那时候烛火映着她低垂的眉眼,显得分外认真。杨烈想如果张旺见过她在制药时对每一分药物剂量反复计算、调试的样子,也许就不必再向他求证什么了。
杨烈不懂医理药学,但他懂什么样的人值得信赖。
所以当言九深更半夜敲开他的门,拿着银针神神秘秘地对他道:“师兄,让我试试针吧!”时,他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侧身将她让进房内。
被扎清醒的杨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时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似乎欠妥。尤其当言九的手贴着他的背脊游走寻找穴位时,那一丝丝从她指尖传来的凉意越来越清晰,他忽然僵直了身子。
“师兄,”言九提醒道,“你绷这么紧我不好下针,放松点——我扎疼你了?”
“没有。”杨烈咳了一声,转而问道,“你有几分把握能治好小梅?”
他知道这话问得无聊,一时之间却也只能这样转移话题。
“没把握。”言九如实回答。
一只银针在她手下深深埋入杨烈的皮肉之中去,她的炁随之灌进来,虽然只有少许,但作用在他感官上却格外清晰。
温暖轻盈的炁薄薄的裹上他的经脉,如同初融的雪水从掌心流过。
后面他应该还说了什么,但是杨烈记不清了。那是唯一一次他向她具体询问关于治疗的事,也许不是——他记不清了。
杨烈将手握紧,微寒润泽的湿意仿佛又一次出现在他掌心,缓缓裹上他的手,丝滑凉腻的触感一直攀升到他手臂上去,再到脖颈、耳后……
他深吸一口气,回答了张旺的疑问:“别信我,信小九吧,她才是医师。”
张旺怔了一下,恰好言九从屋里出来,她跟高英才道别,又抱住杨烈的胳膊笑盈盈地跟张旺说再见。
“师兄,今天中午吃什么好呢?”
“饭点儿还早。”
“提前想想嘛,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叫有备无患。”
“……你这脑袋里装了这么多值得考虑的事,有些‘俗话’就别劳神记了,再累着你。”
一只闪着红光的飞虫从言九脸前飞过,她下意识张开嘴,就听到道旁有人喊了一声:“杨少爷,别动!”
言九已经合上嘴,飞虫被她咽进肚里。
杨烈:?
梁五儿:?
言九:“……”
杨烈皱着眉,一手已经扣住她的下巴,想要把她的嘴掰开:“饿成这样?下次饿了就早点说,什么都吃只会害了你。”
言九脸有点红,小声道:“咽下去了。”
梁五儿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言九难得不好意思一次,又重复了一次:“……咽了。”
她会吃掉那个小飞虫并不是像杨烈说的一样是饿了,毕竟她也不是什么飞虫都往嘴里吃——马仙洪的那个她就不吃。她会吃掉那个东西是因为她认出那是殃蝗,而殃蝗本就是储放在体内的。使用的时候从嘴里出来,回收当然也是简单粗暴地原路返回。
但是现在她确实很难向二位解释自己怎么会吃虫子。
梁五儿消化了一下现状,模样这么标致一姑娘,怎么会有这个癖好的?他无奈地捂了捂脸,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没嚼吧?”
言九连忙摇头。
杨烈道:“你也不怕噎。”
不不不!难道你还希望她细嚼慢咽把我的殃蝗吃下去吗!梁五儿无声呐喊。
杨烈又转向梁五儿,问:“五,能取出来吗?”
“……试试吧,取不出来也得取啊……姑娘,听我的,把嘴张开我看看。”
言九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别急,低头酝酿了一下——她需要找找体内哪一只是刚刚吃下去的那只。再抬起头,她张开嘴,一只红色的小飞虫飞出,落在梁五儿肩上。她冲梁五儿一笑:“还给你。”
虽然殃蝗失而复得,梁五儿仍旧心情复杂:“姑娘你还……挺多才多艺的哈……”
“我一向主张技多不压身。”
杨烈抓住她的上臂,拉着她向前走:“少贫嘴,不是饿了,多想想吃什么吧。”
言九的注意力果然被他带着跑,跟梁五儿挥挥手说了声“回见”,而后就又开始思考最初的问题了。
梁五儿望着二人的背影,一咂摸,今儿早上大家还逼问张旺关于那个新上山的女孩儿的事,难不成,就是这位?
嚯——难怪人杨大少没兴趣,敢情是老相识。
虽然她吃虫子,但是回忆起刚刚她红着脸对自己笑的样子,梁五儿还是选择跟上杨烈和言九。他对杨烈笑道:“杨少爷,不介绍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