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是高英才波澜不惊的脸。垂眼,地上跪着被隐线缠的结结实实的言九。
唐炳文:“……”
言九见到他就像见到亲人一样,悬了一路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冲他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嗨,门长。”
唐家仁跟过来问道:“英才?这么晚过来……”
话还未完,他就看到了言九。
“嗨,师父。”
唐家仁:“……”
分开还没半个时辰,就以这种方式又见面了。唐炳文无奈地捂着脸,招了招手,道:“先把孩子放开,进来说吧。”
高英才点头应了一声,见他抬脚,言九忙叫道:“师叔,师叔?把我忘了师叔!您看,我还绑着呢——您这弄得我还挺疼的。”
他瞥了言九一眼,跨入门中的同时隐线已从言九身上放松,尽数收回他袖中去了。高英才下手不轻,起码他最开始没打算留手。如果不是注意到从她袖中滑出的手刺,言九丝毫不怀疑接下来被扎穿的不是树干而是她的脑袋。脑袋是保住了,但是身上被隐线勒得不轻,她默默拉了拉袖子,把胳膊上的红痕盖住,跟着踏进屋门。
唐炳文简单介绍了一下:“这孩子叫言九,是师兄的徒弟。小九,过来见过你高师叔。”
言九闻言一个箭步上去就准备给高英才磕一个,却被他扶住了胳膊。高英才神色平静,微微向她点了点头:“不必,方才得罪了。”
“哪儿的话,师叔你太客气了。要不是您留手,这会儿我指定见祖师去了。”
“行了,少说两句废话。想说就说说怎么落你高师叔手里了,不是让你回去休息吗?”
作为门长,唐炳文从没见过这么不让人省心的孩子。高英才不是好斗之辈,不可能无缘无故对她出手。除非这孩子做了什么惹上他了。
“门长,您不知道,我也就来拜见您之前才刚醒没多会儿。就寻思出去散散步,溜达着溜达着,好像就不小心溜达到高师叔家对面的树上了。然后就……被拿下了。您不知道,我高师叔厉害,出手不凡——我根本我就不是个儿。但是我也没有束手就擒,没有坐以待毙,毕竟我也是有师父的人,丢什么我也不能丢我师父的脸。高情商的我当时就跟高师叔说了一段话,化解危机。”
唐炳文:“……”
有效信息:溜达到高英才家对面的树上了。
大晚上蹲树上偷窥人家,不抽她抽谁?
掌握情况后对于她的废话唐炳文没一点兴趣,但在言九充满暗示的目光下,他还是示意她继续说下去:“说什么。”
“我家里穷,从小没爹没妈,没见过世面。我第一次从乡下到唐门这种地方来,就是想实现我的梦想。我一个小孩子我容易吗我,你抽我一下我会一个人在被窝里哭一个礼拜。求求你不要打我了,求你了,我给你跪下好不好。”
除言九之外的三位前辈愈发沉默了。
杨烈,你到底给唐门捡了个什么回来?
知道你救人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以后别出发了
第二天杨烈快到中午才得空去找言九,敲门后没得到回应,他试探着推开房门,却见里面空无一人。
不算意外。
倒不如说她真乖乖呆在屋里才让人吃惊。
他在门口处略站了站,思忖着她能跑到哪里去。按理来说她在门里谁也不认识,跑到别人家串门不太现实,估计是瞎溜达去了。
——也不是一个人都不认识。
找大老爷去了?
还没等他去验证猜想,张旺已经跑过来叫他:“杨少爷,你怎么在这儿啊,我找你半天了……”
杨烈有些奇怪:“找我?”
显然为了找他张旺没少跑。他从高英才家跑到校场,董昌说杨少爷今天走得早,也不知道为什么。许新插了一嘴,说那还能为什么,饿了呗。
张旺觉得许新说的有道理,又跑到了食堂。梁五儿跟他说没见过杨少爷的影儿,回去了吧。张旺又跑到杨烈房里找他,再度扑了个空。跑了大半个唐门,这才终于在唐妙兴屋门前找到他。
他有点纳闷,妙兴又不在山上,杨少爷这是干什么呢,这让他怎么可能想的到,白跑了半天冤枉路。张旺气喘吁吁道:“言……言师妹说……三缺一……请你……请你一起。”
杨烈:“……”
言师妹是哪个不言而喻。
而且,三缺一……
不会是他想的那个三缺一吧……
跟着张旺到了高英才家,一进门就看到小梅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块粉色的方块。那方块背面是透明的粉色,里面还带着细闪。杨烈眼力好,注意到上面还画着一个白色的……猫猫头?还带着蝴蝶结?
小梅一翻手腕,那方块的正面只有一个大字——“發”。
得,就是他想的那个三缺一。
杨烈觉得有点头疼。从前在家的时候,不管是他那七大姑八大姨还是姨太太和小表妹们,没少拉着他一起打麻将。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家徒财富的宅院。
桌上的麻将并没有被码起来,反而被以某种方式拼在一起。言九搭着小梅的肩,对她道:“小梅,你看,这是我在工地打拼十年给你买的大house。”
小梅的注意力从手里的麻将上转移到桌上。
“这是客厅,看咱这沙发,这电视,这大桌子……看这边这大床,你就睡这个屋,”言九犹豫了一下,拿掉了一扇门,“给你配个电脑好了,无聊就上网冲浪一下……”
小梅:“哈哈。”
听不懂,但可乐。
“师父,我把杨少爷找来了。”张旺跟高英才说了一声,而后就凑到桌前去了。他从来没上过牌桌,有些好奇地听着言九的讲述。至于她嘴里那些诸如“电视”、“电脑”、“网上冲浪”一类的陌生词汇,则被他当做专业用语记在心里了。他感叹道,“原来麻将是这样玩的啊。”
杨烈笃定道:“不是。”
言九抬头和杨烈打了个招呼:“嗨,杨少爷。”
简单的问候,居然让高英才突然生出些不妙的预感来。好在她没再说胡话,杨烈的目光落在她手上,道:“跟我过来。”
说完他率先走到房外去。
言九跟小梅低声说了句什么,而后在她恋恋不舍地目光下出了门。张旺看出小梅想跟过去,连忙道:“小梅,没事儿,等会儿言师妹就回来了。你别急,我……我给你弄这个麻将……”
他不知道该怎么玩,只能大概看出貌似是个有好多房间的屋子。他一碰,倒了一排墙,小梅被声响吸引,嘻嘻笑了起来,看张旺手忙脚乱地给摆起来。
杨烈脸色不是很好看,他站在树下,双手抱臂,问:“手怎么了?”
她的体质很奇特,捡到她的时候受的那些伤没几天就好了,连条疤都没留下。莲姨自负自己的药药效好,却还是感叹她的恢复能力实在好得超乎想象。
昨天分开的时候还好好的,现在她手上却多了许多浅浅的红痕,密密麻麻地盘在她的指节上。
她倒好像不很在意,翻了翻手掌:“跟高师叔有点误会,不过没事了。”
杨烈闻言忍不住挑了挑眉,看了一眼屋内的高英才。他的手只握住她的指尖,将她的手拉起来,另一只手则捋起她的衣袖。果不其然,雪白的肌肤上满是交错的红痕。
“敢跟高师叔动手,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他的语气毫无起伏,但是话实在阴阳怪气。
言九却咧嘴一笑:“担心我吗?”
没等杨烈回答,她继续笑着,仰着脸,一点不打算掩饰她的得意。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起来,话没什么逻辑,就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这点儿伤到晚上应该就看不到了,高师叔手段真是高,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现我的。门长面前我没好意思哭惨来着,我怕门长和大老爷不向着我。但是真的没人问我疼不疼,善嫂倒是问了我一句。我觉得她应该就是出于礼貌……杨少爷,你会向着我的吧?”
这话问的杨烈一怔。
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个正式认识也才不到一天的时间。他向着她?用什么身份?
言九还在满怀期待地追问:“会吧会吧会吧,杨少爷?”
他沉默着挪开视线,想要避开她的眼神。等她领会了他的意思,气氛应该会不太好,他想。
好巧不巧,善嫂正好端着菜从他眼前路过。她热情地跟杨烈打着招呼:“呀,杨少爷,您还真来了!”
也许是出于对他富贵家底的尊敬,不少人总是无意识地对他使用着“您”这个敬称。即使他是小辈。
所以他才在那个家里待的不舒服啊……
“就回去了。”
“别呀,来都来了,今天饭菜多,留下来一起吃吧!”
“不必……”
他话还没说完,声音已经被人盖住:“哎!他跟您客气呢!善嫂,您先忙吧,等会儿我俩就过来了!”
善嫂闻言这才放心走了。
“你在这里吃?”
“昂,”她把两只手并在一起递给杨烈看,“高师叔说要赔罪,我吃他顿饭不过分吧。”
这实在出乎杨烈的预料。昨天还在床上昏迷的小姑娘今天已经在高师叔家混上饭了,不得不承认她已经比山上许多还没见过高师叔的门人成功了。
犹豫了一下,杨烈还是道:“我拜托莲姨给你留饭了。”
言九脸上的表情变得乱七八糟起来:“不要——莲姨做饭不好吃……”
还挺挑。
杨烈无语。
善嫂已经在张旺的帮助下摆好桌了,隔了老远冲他俩招手,示意他们快过去。桌上是四菜一汤,还有一盆米饭。
还挺不忘初心,杨烈心想。
他没打算留下,抬脚就走:“我先回去了。”
言九跟上他:“拿碗筷吗?我跟你一起。”
惊讶于她的脑回路,杨烈难得梗了一下:“……我回去吃。”
言九立马两手抓住他一边胳膊,试图把他拽停:“可是善嫂做饭真的很香,我早上就吃了,真的很好吃,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杨烈挣了一下,没挣动。
到底是修行人,劲儿还真不小。
“我回去,你留在这里。”
”不要嘛,一起啦一起啦……
远处的张旺:“……”
不是到底还吃不吃了,饭是真的会凉啊!
一忍再忍,他忍无可忍,正打算上去催催,却见言九松了手,在杨烈走后垂头丧气地回到桌前。善嫂安慰了她几句,她应了声,却显然还是兴致不高。
这种不高兴的情绪很快就在善嫂给她夹了块红烧肉后消弭了。
言语是真苍白,红烧肉也是真香啊!
饭后本来说是要打麻将,但是好不容易拉来的杨烈都走了,张旺觉得这牌指定是打不上了。却不想收拾完碗筷没一会儿,他就看到杨烈去而复返,又一次出现在门外。
“杨少爷,你怎么……”
言九在一边冒了个脑袋解释道:“吃饭不成情义在,我约他饭后一起来局紧张刺激的麻将,他答应了。”
于是四人上了牌桌。
直到现在杨烈才知道三缺一,高英才是不在那个“三”之内的。取而代之的是善嫂。不过想也知道这位师叔不会跟着他们胡闹,也不算意外。
这会儿张旺才有点不好意思地承认道:“我不太会打。”
言九善解人意至极,安慰道:“没事,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思路打开,虽然你不会赢,但是你会输啊。总算你有一技之长,准备好在牌桌上发光发热吧!”
张旺:?
语气是好的,但是听起来不像好话。
不确定,再听听。
言九:“带钱了吗?”
张旺点头。
言九:“太好了,师兄,摸牌!”
三个高手过招,张旺凡人遭殃,输得极其惨烈,最后他觉得自己不该在唐门,应该在佛门。
牌桌顿悟,可喜可贺。
幸而不是每个人都和言九一样闲,搓了几局善嫂就回家去了,再次三缺一,牌局也就散了。小梅坐在桌前摆弄着那些漂亮的粉色方块,观察了这半日,言九才斟酌着用词,向高英才问道:“小梅她……受过刺激?”
不需要回答,单从高英才霎时变得极其难看的表情中她就能得到。杨烈的手在桌下抓住了她的手腕,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言九不以为意,歪头注视着小梅,一手扶上她的脖颈,而后向上,修长的手指陷入她如云的乌发。感受到头皮上的压力,小梅有些好奇地转过头,直直地看着言九。
宛如婴孩的眼神,纯真无邪,不含一丝杂质。
炁在她手下流动,她道:“师叔,信得过的话,让我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