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啾啾离开住处的时候,圆月升过中天,已是极深的夜。
薛寂被赶去的地方,是一座偏僻荒芜的庭院,乌鸦的老巢。里面枯草乱生,铺满灰尘的灯笼在檐下左右摇晃。门扉关不严实,在风中发出吱呀声响。
虞啾啾看到了许多纸条贴在门扉,屋外石柱,地面亦有散落。
离近了,她定睛一看,贴在薛寂屋外的那些纸条,是五花八门的伏魔纸,驱邪令,祛厄符......
月亮冷白。
小肥啾沉默片刻,飞到在破烂的窗户外,小心翼翼寻了个落脚点,透过结了蛛丝网的洞,朝房间里望去。
室内光线昏暗,没有灯火烛台,借着从门窗泄入的月光,虞啾啾看到薛寂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冷秋时候,少年没有被褥御寒,室内也没有任何炭火,仅穿着单薄的衣物。
虞啾啾爪子微微收紧。
这时,冷风“砰——”地将房门吹开,呼啸着灌了进去。
她吓了一跳,床榻上的人影却一动不动。
察觉不对劲,虞啾啾犹豫地站在原地,片刻按下对魔神的天然惧意,硬着头皮从窗洞钻进房间里。
她变回人身,悄无声息靠近床边。
薛寂脸色苍白,额头浸着冷汗,似乎处在极度的痛楚中,他呼吸微弱,昏厥里察觉有人靠近,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却只睫毛轻动了动。
他手指半蜷,清瘦的指节交织着血迹与乌青。
像是踩痕。
右手指甲磨得伤痕累累,指甲盖里滲着一条条殷红。
虞啾啾心下微沉。
她想到从那些人手中拿回来的氅衣与暖炉,又想到了史书所记。
......薛寂生性乖僻,独占欲极强,己物不容旁人沾染半分,宁可毁掉也不让给别人。
可他现在,连毁掉的能力都没有。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东西被抢走,不知心头何等不甘。
虞啾啾轻抿了抿唇,检查了番。
少年现在情形很糟,不知为何,受了奇怪的内伤,像是遭受了某种剧烈反噬,比外面这些见血的伤,更加严重致命。
这也是他昏迷不醒的缘由。
冷风从门内灌入,虞啾啾看到他脸色越发苍白,浑身轻微的颤抖。
她轻呼口气,取下披风先给人盖上,随后合门搬来一张板凳。
虞啾啾坐在床边,两指按在薛寂手腕,用了最温和无害的方式,将纯澈的灵力,缓缓输了过去,帮他疗伤。
房间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薛寂未觉醒仙脉,尚是凡人之躯,灵力输的极为缓慢。
时间长了,虞啾啾紧张的心放松了些,视线转了转,落在薛寂清隽的眉眼。
少年睫毛很长,有着鸦羽般浓墨的颜色,夜里无声低垂,令那尚且青稚的五官轮廓柔和了些,瞧着安静而无害。
打量越久,虞啾啾越难将其与暴戾恣意的魔神联系在一起。
可当她移开视线,察看四方,看向薛寂紧抿的唇,被弄伤的手指,想到外面贴着的伏魔纸,挡厄咒......忽而明白了一点。
在连烛灯都没有的简陋房间,少年曾独自扛过漫漫长夜。
室内凄冷。
外面,更只有将他推向深渊的手。
一度在黑暗中如履薄冰,艰难又不甘地求生,看不到一点光亮。
或许正因如此,养成了薛寂后来暴虐的性格。
虞啾啾心间五味杂陈,注视着薛寂面容,不知不觉,疲乏袭来。
她一下一下眨巴着眼,脑海诞生了诡异的似曾相识感。
像是在哪见过,薛寂这幅苍白无害的模样。
没等想起来,虞啾啾一手搭在薛寂手腕,一手枕着脑袋,迷迷糊糊睡着了。
颈间碎玉发烫,虞啾啾意识昏沉,感觉眼前被重重迷雾遮挡,待白雾飘散,她像是来到座繁华无比的仙城。
夜里灯火阑珊,烟花在城内高空盛放,宴会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丝竹靡音,处处是喧哗欢快的声音。
而在另一边,无人窥见的凄冷角落,她看到个蜷缩在雪地里,被打得濒死的小奴仆。
虞啾啾下意识走过去,将披风裹在对方身上。
少年像是冰天雪地里,终于寻到一簇火的小狼崽,无意识靠紧她,浑身发着抖,虞啾啾感觉自己焐了许久,那奄奄一息的人,全身才有了暖意。
他抬起头,五官像是蒙了层雾,模样看不真切。
只看得出皮肤很白,眸很黑。
她青丝如瀑,簌簌雪花飘落在长长的睫毛,晶莹剔透。
方睁开的黑瞳微微一动。
“你好些了么。”虞啾啾想问。
可下一秒,景象宛如破碎的镜子,四分五裂。
眼前羸弱的少年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撕去伪装,露出獠牙般的阴沉身影。
他穿着墨金华袍,朝她逼近。
一步两步......
虞啾啾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想要逃走,身后却无路可退。
那个雪地里可怜颤抖的幼狼,仿佛从未出现过,她眼前,只有个拥着她,失去所有束缚般的凶兽。
他低头咬她,粗暴狂野,阴戾而疯狂,肆无忌惮地释放着骨子里的恶与占有欲。
她挣扎无措地想要离开,却被牢牢地扣在怀里,她听到男人低沉压抑的声音,黑暗中落在了耳边,压来的炽热吐息,灼的她浑身颤栗。
“还想去寻他,”声音平静,却透着难以言喻的不甘与森然。
“对你温柔体贴,你不屑一顾......既如此,孤还装什么乖巧良人。”
无形的恐惧笼罩在心头,虞啾啾瑟缩着,苍白脸颊被掐着,强迫地与之对视。
一双狭长阴鸷的眼眸,凶狠而炽热地望着她。
不寒而栗。
虞啾啾浑身冷汗地醒来,恶梦内容大都忘了,那双狭长黑眸带来的危险感却是清晰至极。
她一只手还搭在薛寂手腕输灵力,惊魂不定地吸了吸气,仿佛喘不过气来。
这时,床上的人指尖微动,虞啾啾下意识望去。
少年微微睁开,显露出狭长眼尾的黑眸,闯入了视线。
“......”
虞啾啾呼吸一窒,险些抬掌劈去。
不是险些。
她已经出手了,落下时才反应过来,匆匆卸了力,转为盖住了薛寂那双令人心惊胆颤的黑眸。
*
薛寂刚有些意识,眼前又一片漆黑。
他思绪浑噩,分不清身处在何地,脑海一会是那些驱赶他的扭曲面容,一会是他连暖炉都护不住的狼狈,而更多的,是他浓烈到难以化解的怨愤。
他想到了让他尝尽反噬之苦的厄咒,又想到了那日,在他充满恶意,期待着周君衍就此死在雷泽时。
道场上,还有个仰头望天的纤瘦身影。
很深的夜里,她托腮等着,脸上是止不住的担忧,直到天边掠来鸿光,她睁大明眸,如释重负般眉眼弯笑。
薛寂站在梅树后,手背厄咒疼的指尖发颤。
他看着那张有过一面之缘的笑颜,表情凶恶,冷冷地想着她果然也和那些人一样。可他黑眸里,流露出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与难以言喻的沮丧。
因为她眼里的担忧不是假的,与那些人的阿谀奉承,虚情假意不同,她是真的在担心周君衍的安危。
并无杂念,纯澈而干净。
也因此,刺痛了躲在梅树后,少年的眼。
在那刻,薛寂仿佛忘记了即将抵达的天雷命厄,整个人像只大雨天,浑身湿答答流落街头的可怜小狗。
他不明白,为何好不容易在满是污浊的泥泞里,挖掘发现的小星星,也照耀着那个人......
在那人身处雷泽陷入危险境地时,万里之外的昆玉,还有人为他担忧祈祷。
不过,这些茫然与低落,只在少年心底短暂的一闪而过。
薛寂心道,他只是不甘心罢了。
不甘心到七日厄发作时,他痛苦地蜷缩在床上,五脏六腑都疼的颤抖,屡次觉得自己快死了,又撑了过来。
在无尽的黑暗与幽寒中,薛寂竭力维持着清醒。
他不想死,他也不要死。
他迟早要把那些人都踩在脚下!
可这种时候,他是不能动怒生怨的,否则意识会被戾气侵染,变成嗜杀成性的魔物。
薛寂嘴里含着黄泉叶,冰苦的味道充斥在齿间。
他含了很久,久到恍惚间,竟尝到了丝丝清甜。
薛寂紧抿着唇,借着这抹不知是真是假的清甜,熬过了厄咒,精疲力尽地昏了过去。
昏厥了不知多久,他眼皮沉甸甸的,难以睁开,全身都疼的厉害,直到有股暖流从手腕涌入,扩散到他体内。
剧烈的痛楚渐渐散去,薛寂冰冷的意识回拢,察觉床边有人,想要睁眼看看,视线却被遮挡了。
柔软的掌心,覆住了他的眼睛。
他睫毛轻颤了颤。
像身处在梦境。
薛寂睫毛很长,虞啾啾刚捂住黑眸,手掌就被那微颤的睫毛刷了下。
掌心一痒。
酥酥的。
虞啾啾绷紧的小脸一顿,反应过来,鼓着腮帮,泛红的指尖微蜷了蜷。
心间的恐惧倒是散了。
几下煽动后,薛寂又昏睡过去,
虞啾啾继续输入灵力,天亮的时候,收了手,带走了盖在薛寂身上的披风。
正如来时的悄无声息。
*
一夜未眠,又消耗了不少灵力,虞啾啾困倦的厉害,抱着披风,一路昏昏欲睡地朝住处走去。
路过道场,依稀听到有人交谈,气氛与平日有所不同。
她没有理会,兀自埋头揉了揉眼,困乏地朝前走着。
这幕落入不远处一双浅眸。
长身立在石阶上的人影,忽而道了声:“虞九九。”
虞啾啾脚步一顿,不知谁在唤她,含混不清地唔了声。
她抬起轻垂的脑袋,寻着声源望去。
下一秒,就看到一袭天青色衣袍的君衍天帝,站在阶上,眉眼浅笑地望着她。
他养伤几日,在雷泽受的伤已无大碍。
道场安静了几许,围聚在周君衍四周的众人,不约而同朝虞啾啾看去。
虞啾啾睡意全无,宛如开小差,骤然被师父点名起立的弟子般,略带紧张地望向她那个时代地位最高,也是最受敬仰的人物。
“有事吗。”她小声问,嗓音低软。
君衍看了看她,似乎有点想笑,最后清润的嗓音响起。
“小心点。”
虞啾啾茫然地眨了眨眼。
风吹过,一片叶子砸在她头顶,她后知后觉回过头,面前伫立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树。
粗壮的树干,离她脸颊只有毫厘距离。
“......”按她方才低头前进的模样,若非被叫住,已经一头撞了上去。
反应过来,虞啾啾脸颊微热。
“哦,”她道,“谢谢!”
随后转了个身,抱紧披风脚底生风地跑了。
虞啾啾感觉有些丢脸,睡了一上午,醒来还闷闷不乐,和鸟鹊朋友们唠嗑了一会儿,才重新打起精神。
“入宗试炼要从今夜开始了,我们可要小心,别被误伤了。”百灵鸟提醒道。
乌鸦不以为然:“有何可怕的,不就是从昆玉狱塔,放一群小邪物出来,看谁抓得多吗,就跟躲猫猫一样。”
喜鹊担扰道:“我觉得这样不好,要是那些邪物伤到人了怎么办。”
“害,”乌鸦道,“都叫小邪物了,放出来,昆玉哪个弟子都能直接收了,怕什么,也就是用来考验溪竹峰那些想要入仙门的人,这都降服不了,趁早下山吧!”
虞啾啾立在枝头,想到没有任何灵力的薛寂,眨了眨眼。
今夜只是试炼第一关,薛寂今夜恐怕就过不去了,要被淘汰下山。
昆玉仙门乃天下大宗,他想要凭凡躯拜入仙门,寻得仙道,终究太难了。
虞啾啾心情复杂,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可想到那双与梦境中相似的狭长黑眸,她又有点......不厚道的小欢喜。
魔神走了,她就不用整日提心吊胆啦。
......不对。
她可真是个小坏鸟。
虞啾啾爪子紧了紧,闷闷唾弃着自己的幸灾乐祸,立在枝头啾啾唧唧。
这时,一阵响动从路边传来。
似是被叽叽喳喳的声音吸引,一道身影抬手,拨开了挡眼的树梢,朝立在枝头的鸟雀们望来。
“喳喳,”喜鹊道,“有人来了,他长得真好看呀,”
乌鸦定睛一看:“不是那小子吗!”
内心正天人交战的虞啾啾,闻声一“啾”。
谁呀。
她扭头望去,正好对上薛寂漆黑好看的眼睛。
立在枝桠间的小肥啾,浑身柔软的绒毛瞬间炸了炸,但很快她反应过来,移开视线,竭力保持镇定地“啾唧”了声。
薛寂脸色好了许多,手里拿着参加试炼的牌号,显然刚从习武场出来。
应该是路过罢了。
魔神再可恶,也不至于为难她一只小肥啾,估计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毕竟她外形,就是只再普通不过的小鸟雀,没有任何能吸引对方的地方。
虞啾啾心想,方才的对视,少年眼里的怔愕,多半是错觉。
午后阳光从枝叶穿过,暖洋洋的洒在身上,虞啾啾镇定自若,仰头看了看天。
她柔软蓬松的绒毛,在风中打旋,像个雪团子,蹲坐在枝头,过了良久,余光悄悄朝薛寂方向瞥了眼。
这一瞥。
她浑身不自在地轻动了动,坐立不安。
小魔神怎么还在看她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3-12-06 23:39:50~2023-12-09 17:04: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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