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间小木屋,陈微末把风潭放进了冷冻箱里,两天没有出门。
她很感谢伊尔没有出现在自己眼前。
伊尔曾说,他可以感受到生物的情绪,在眼前的,不在眼前的,像是大大小小的泡沫,层层叠叠码在空气中。
陈微末想,也许是她的情绪太显眼,显眼到伊尔无论在这个屋子的哪个角落,他都能看到。
她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大的波动。
她恨极了,恨风潭杀了她的同伴们,恨他毁了自己平静安稳的生活,却还独留她一个人的性命。
可是现在她在做什么?
又一夜过去。她拨通了孟乐知的光脑。
“微末!”对面的人好像很着急,“你…”
“队长,帮我个忙。”
“你说。”
“帮我找个医生,验尸,做试验,做检测…能人体改造…能…”
陈微末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脑子里有几个词,就直接说出来了。
“…好,你来休斯外,我接你进来。”
“谢谢队长。”
蒂尔特斯和联邦之间还要飞行几天。
陈微末除了偶尔看看监测器,就是看着无边宇宙发呆。
她什么也没想,也没休息。
连孟乐知来接她,她也什么反应也没有。
孟乐知找来的人是秋子昂。
两年多不见,他变化挺大,即便穿着高领衣服,脖子上还是露出了一道难以忽视的疤痕。
人也更稳重了。
“好久不见,陈微末。”他笑着打招呼,声音有些沙哑。
“嗯。”
陈微末不咸不淡地回应。
她怀里一直抱着的冷冻箱,在进入试验室后,终于放了下来。
秋子昂听孟乐知说了个大概,心里也有点心理准备。
但是真的看到,还是不得劲。
他说,这是陈微末的朋友。
可是陈微末平静地把她朋友一点一点拿出来,还拼不成一个完整的人形。
“他死前身体承受能力已经到极限了,不知道还能检测出什么,麻烦你了。”陈微末诚恳地拜托他。
“好,我一定尽力。”
秋子昂换上实验服,见陈微末还站在旁边。
“嗯…”他欲言又止。
“微末,做实验的时候,最好不要有别人干扰。”孟乐知提醒正全神贯注要看的陈微末。
“那我可以在外面看吗?”
“…可以。”但他原本是想把陈微末支开,不让她看过程的。
然而现在,他不想陈微末再有任何的失望。即便痛苦,也要随她心意的清醒的痛苦。
秋子昂在屋内尽力忽视外面那道灼热的视线,好在他足够专业。
这两年里,他也私下看了不少人体改造的资料,为了研究其中的药物,他做试验时还意外发生了爆炸,脖子差点被炸断。
孟乐知知道后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但他就是不听,执意要搞清楚。
一个多小时后,他摘下口罩,让陈微末和孟乐知再进来。
“其实现在这种情况,能再发现的已经不多了。”
刚刚他边尸检边在脑子里措辞,但想了半天,还是决定用最直白的方式。
“嗯,我知道。”陈微末淡定回应。
“他之前是不是受过很严重的伤?”
“是,两年多前。”
秋子昂验证了自己的想法,点了点头:“在他身上可以说有一道很明显的分界线。在那之前,他的身体几乎没有任何正常人类自然损伤痕迹,可在那之后每次受伤,都是累加状态。”
“…那他之前…这里…”陈微末回忆了一下之前看的改造资料,这几天脑子罢工,她得好好想想。
“你是说大脑内部改造吧。”秋子昂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跟你一样,某些部位被切割和刺激过,但是又跟你不完全一样。他被切割部分比你要多一点。”
“…什么意思?”
“他的情绪和自主思想更少。”
“是人为决定保留多少吗?”陈微末终于问出一句整话。
“这样,你先别激动。”秋子昂看着孟乐知暗示的眼神,先安抚了一下她,“这个人体改造并不是可以成为流水线工程的活动,每个人的极限都不一样,比如说你,当然只是打个比方,数据不具有参考性——你被切割百分之二十的情绪,就能激活百分之八十的身体潜能,而他,得用五十换五十。”
陈微末又沉默下来。
“还有吗?”
“还有这里。”秋子昂用镊子掀开风潭两道锁骨之间的皮肤,“很奇怪,这里有一个编号,不是打在骨头上,而是在皮肤夹层之间。”
陈微末凑近些看,有一串非常不明显的字——NY48-357。
“我之前的扫描图,好像没有这个。”
“普通扫描人体的仪器的确看不到,我也是刚刚碰巧发现。”
秋子昂这次及时管住了嘴。
这可不是他厉害细心,而是风潭被炸得分了层,这才露了出来。
陈微末从空间折叠器里抽出一把短刀。
“你教我,怎么挑开那一层。”
说着,她就往自己身上比划。
“诶诶诶!你怎么那么…那么冲动!”秋子昂想拦住她,但是他发现自己根本拽不动,陈微末力气大得像头牛,“孟乐知你劝劝啊!”
“我来。”
孟乐知接过刀。他也学过简单外科,知道怎么做造成的伤害最小。
“…你你你来个屁啊!”秋子昂觉得他也疯了,“这是给自己身上开个口子,能说干就干吗!”
“我身上多大的口子都开过。你教我。”陈微末坚持不懈。
“…”
“…算了算了。应该还是得你,自己来。”秋子昂放弃,“你是未受伤状态,正常兵器和力度伤不了你,你得下点狠手,切大约五张纸的深度。”
陈微末照做,刀尖没入皮肤,立刻一道红线流了出来。
她又四四方方在同样的位置划出三条线,完整地把皮肤揭开——NY48-356。
“…他没骗我,我们真的是一起的…”
陈微末手一松,刀差点掉到身上,还是孟乐知手疾眼快接住了。
他立刻拿出伤药帮她处理。
然而陈微末虽然失神,还不忘给自己现在这个状态拍了一张留作记录。
“…你真行啊你…”秋子昂不知道说什么好,想骂她一句,又觉得不合适。
“…还有…别的吗?”
“没了,就这些。”
陈微末坐着,一言不发地等着孟乐知帮自己贴上纱布。
“我有点渴,我出去喝个水。”
她自己推门出去了。
秋子昂在她离开后重重地长舒一口气。
“紧张坏了,第一次在家属跟前验尸。”
“辛苦,但是能做这件事的人确实不多,只好让你来了。”
“多大点事,我又不是抱怨。”秋子昂撑着实验台,看着这位零零散散的改造体,“他也是从联邦出去的?他是哪来的?”
“她没说。”
“你没问问?”
“她想说的时候就会告诉我。”
“…你也是…”
外面忽然传来一串玻璃碎裂的声音,还有一声闷响。
孟乐知身体一滞,立刻冲了出去。
就见到陈微末倒在了一地的碎碴上,昏迷不醒。
一整天后,她才醒过来。
睁开眼,一切都很陌生。
“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一道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陈微末慢半拍看了眼旁边,孟乐知眼睛里的血丝比他整个人还要显眼。
“我是…”
“你晕倒了。子昂说你是太久没休息再加上思虑太多。”
“哦…我感觉…还行,我还做梦来着。”
“什么梦?”
“我梦到我躲在飞船夹板里,听外面我的同伴血肉横飞的声音了。我以前的队长,还让我好好活下去。”
孟乐知替她掖被子的手停顿了一瞬,又立刻恢复如常,他还把床摇起来一点,让陈微末坐起来说。
“还有呢?”
“好像还梦到,我躺在草丛里,每天看着这么一小角的天,动也动不了,还饿,每天只能听到鸟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来个动物踩我几脚。”
“还有因为听不懂别人说话,他们笑呵呵地让我挖坑,我就去帮忙,挖完才发现,他们让我挖的是埋我的坑。”
“还梦到梅辰这小王八蛋了。他自己偷了东西跑掉,全星球的智械都来攻击我,我以为我死定了。”
“后来在联邦,我发现好多武器都能把我打出窟窿来,真疼啊…还缝不了,我都好像听到伤口裂开又长上撕拉撕拉的声音了…”
“但是疼也比不上在克里斯塔尔的疼。好几次我都想,要不死了算了,我在这挣扎有什么用,眼睛一闭什么烦恼都没了。”
“最神奇的还是在军区监狱,戴那个五感屏蔽器,我以为我死了灵魂出窍了。被拎出来审讯,我以为他们都是我的想象,所以一开始没好好答,他们还冲我拍桌子。”
“微末。”
孟乐知坐在床边,握住了她越攥越紧的拳头,弓着身子去找她的眼睛。
可陈微末死死低着头。
“队长我还梦见,风潭,他临死前笑着跟我说以前被改造的时候,但是我没耐心,我说他说的都是废话。”
豆大的泪珠淋在被子上,嘀嗒嘀嗒,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明显。
“队长…我…”
她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还有淡淡的草木香。
就像是一个小世界,而这个世界越收越紧,她与世界之间,没有名为过去的空隙,只有眼下的她自己。
.
秋子昂在外面虚空打球。
五种运动、八百套动作都耍了一遍,他甚至回了趟家又回来,孟乐知才出来。
“还没醒吗?”他刚问出口,就注意到孟乐知胸前一大片都被浸湿了。
那就是醒了。
还哭了。
好像孟上校还陪了一顿哭。
“怎么样?”
“又睡了。”
“你跟她说了吗?”
“说什么?”
“就这几天发生的事啊!”秋子昂压低声音暴跳。
“不急。”
“爹,我亲爹,你那个光脑是静音了不是真的没消息,你自己看看又多少未读吧!”
孟乐知淡定慢慢回复,看得秋子昂一口气憋得贼难受。
“那你想什么时候让她知道?十天后可就公开对峙了。”
“你都说是十天后了。”
“…”
秋子昂从桌子底下抽出一卷档案,没好气地甩给孟乐知。
孟乐知打开一看,眼神怪怪的,
“别谢我,只是为了哥们儿的事业和爱情两肋插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