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近来有些沮丧。其实对于他这样一个乞丐而言，人生确实是总处于沮丧中的，然而阿文的沮丧却并非源自他人对自己的歧视。

他的沮丧源于愧疚。说给他人听只觉得诡异，然而事实确实如此。

阿文在为原本该由科瑞采摘的花朵发愁，他们原先约定好要在满月前将花朵送给村南的玛丽女士。

玛丽女士今年四十七岁，居住在村南边的小河旁。尽管年龄已经远远超过适婚的年纪，她仍是个过于理想化的女人。

向往着爱情，憧憬着爱情，平生最大的愿望也不过是渴望一份命定的爱情。

村里的其他人，比方说村长福克斯，他曾劝解玛丽小姐放弃这份天真，这世上除却这些虚无缥缈的爱情其实还存在其他美好的事物。

福克斯在劝解，当然，是抱有善意的。他在引导玛丽走出迷雾般的困境。而对于玛丽，这个遭遇颇有些凄惨的女人，其实爱情曾经短暂降临过在她身上，然而这份命定缘分或许不够坚定，在男人即将迎娶玛丽小姐的前一夜，他死于一场意外——火灾，堪称极刑。

福克斯村长给村里的大部分村民们讲过那一夜的奇景，包括原本不属于本地村庄的流民乞丐。

福克斯描绘的那一晚，天像一片望不见尽头的橘红，远处传来的嘶吼尖叫声连绵不绝，谁也不知道那场火是怎么兴起的，或许是因为经过了那个森林？

玛丽小姐的未婚夫是个伐木工，他总是要进入森林才能谋生，森林里有怪物的传闻经由福克斯的口已经传达给了每个居民，然而总有人需要谋生，需要迈入那片诡异的地带，成为怪物们的食物。

——当然，这仅仅是福克斯的言论，大多数人还是认为那场火灾是个意外。

而这场意外导致的变故，致使玛丽至今未婚。大多数人赞美她的坚贞，歌颂她的美德。或许正因如此，玛丽小姐在村中其他人口中形象仅次于村长，毕竟，没有谁会敌视一位可怜的女人。

这同样也是位和善的女人，曾帮助过这群无家可归的流浪乞丐。在大雨磅礴的时候，她为乞丐们提供住所，以供避雨。阿文正是在那个时候结识的她。

与村庄里的其他人嫌恶的态度对比，玛丽小姐的和善成功获取了流浪乞丐们的心。

然而与玛丽小姐柔美的心灵不同的是，她长得其实并不好看，甚至是丑陋的。

听闻是失恋后的症状，在情人离世后，她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暴饮暴食一段日子，之后出来后，就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圆滚滚的肚子，圆鼓鼓的手臂，圆滚滚的两根大腿，总之哪里都是圆滚滚的，脸上的肉也堆积在一块，显得有些滑稽。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一个人的内在往往比外表更加重要，难道漂亮的人就必然善良美好吗，不过是偏见而已。

阿文是这样认为的。

玛丽小姐与阿文及科瑞交好，在那日避雨经历后，他们总是为玛丽小姐献上清晨鲜艳欲滴的花朵。大多数是在路边采摘的野花，选取最漂亮开得最烂漫的几朵用草绳绑成一束送出去。

而每每这时，玛丽小姐就会为他们送上报酬，或是几块白面包，或是两杯热牛奶。总之，是足够这两个因食物发愁的乞丐饱餐的回赠。

白面包和牛奶阿文通常会节省给科瑞，这个可怜的小孩，话还没说利索的年纪，就已经辗转故乡，逃荒别处了。

科瑞因这些食物的滋润，逐渐褪去因营养不良而枯黄的肌肤，变得比往日要白，脸颊上的肉也开始丰满，不再干瘪瘪地仿若枯木。他那头红发也有了往日没有的光泽，不再黯淡干燥，而是逐渐有了朦胧的莹润。

红发很少见，很少……至少，在阿文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他从未听说过有关于红发的传说，这个大陆上最常见的几个发色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生出红发的孩子的。

人类对于异样的物品总是恐惧，焦急，害怕会损害本身的利益，这是人之常情，科瑞的红发致使他受尽冷眼与厌恶，在这样的基础上，阿文和玛丽小姐的关爱给了他归属感。

归属感又不一定非得是家或者亲人，一切能从中汲取到安全和暖意的地方，都是归属地。

科瑞是个懂事的孩子，想要报答玛丽小姐的救济，于是找到阿文，拉着他的手轻声道：“阿文哥哥，我想为玛丽小姐准备一份礼物。”

“什么礼物？”

“奇瑞朵茛，”科瑞有些局促地扭过头去，声音不由低垂下去，“一种能在夜里变色的花。”

这个总是沉默自闭的孩子主动挑起话题，眼睛隐隐透着雀跃。

阿文为他高兴，又有些担忧：“你准备去哪里寻找？”他从未听说过这种花。

“在靠近森林的小河边，”他说，“从北方那里走来的时候，我见过它，开在水潭中央。”

“玛丽小姐应该会喜欢它……”

玛丽的屋子里确实有不少瓶瓶罐罐，那里面常常插着各色的花朵，五颜六色装饰着静雅干净的屋内。

阿文并没有思考多久，事实上他也一直在思索如何报答玛丽的恩情，对于乞丐而言，一点小恩小惠都要花上许久来考虑如何投以回报。

科瑞牵着阿文的手去了他口中所说的生长地，那是一片沼泽地——方圆几里也只有这一片沼泽。

泥潭里生长许多细长的触角，那东西像刺，又像扭动的水蛇，时而坚韧时而柔软地不可思议，沼泽周遭弥漫着一股怪异的臭气，越是往中间接近，越是能感受到冲天的恶臭。

阿文捂着口鼻，想要对科瑞说些什么，然而话还没开口，科瑞已经松开他的手，向前方躲避着前进。

他的身形矫健，并不像是初次前进，阿文眼睁睁看着他瘦小的身体像一只灵活的山羊，在躲避了无数难缠的触手后，成功消失在薄薄的雾气中。

几个瞬息后，正当阿文以为发生了难料的意外时，科瑞重新出现在视野中。

红头发的小孩，手中紧紧攥着一朵灰白的花——如果它可以称作花的话。

阿文浅薄的人生经验里从未见过有那种花会生的如此黯淡，无色无味无香，“奇瑞朵茛？”

“是的哥哥，”科瑞红发凌乱地摇曳在半空中，满目骄傲，“奇瑞朵茛！”

这是一朵生长在传奇中的花，科瑞是如此介绍的。

“很久很久之前……嗯，或许比光明神殿的主教史还要更前一些的时候，玛丽亚女神出现在世间，为人类带来了光明，在她的引领下，人类学会建造房屋、捕获猎物以及种植农作物，人类开始供奉女神，那样痴迷地追随她，直到女神即将离开人间，回到故地，一个名叫亚伦的男人向她求爱，从世上最艰险的土壤中找到一朵花，送给女神……”

阿文问：“是这朵吗？”

“不知道，”科瑞却摇头，“那是段太久远的事情了，没人知道他为女神献上了什么花朵。”

“那奇瑞朵茛是——”

“是亚纶死后，在他身上开出的花。”

亚纶的血液浇灌，亚纶的肉身成为养料，风吹日晒许多许多年，忽有一日，人们发现一朵花开在这位执着的男人身上。对于人类而言，对女神的爱自然是能超越世上的一切，然而正如亚纶临死前的那句：“我其实是个胆怯者。”

这世上人爱慕的仅仅是神性，是能带给诸位好处的东西，谁也说不清他们究竟是爱神还是痴迷被拯救的命运。

科瑞将奇瑞朵茛小心翼翼揣进怀中，与阿文回到村庄。

路上，漆黑一片，远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虫类迁徙声，秋日气温的变化明显，早有入冬的动物准备储藏食物。

阿文听见这个小小的少年吸了吸鼻子，一面抚摸手中的花朵，一面罩着手护着被寒风侵袭吹得通红的脸颊，即便如此，他的眼睛依旧闪着亮光，像是天上星星的一样，他一反往日的沉默寡言，变得格外雀跃，手舞足蹈道：“我之前还以为是我看错了，没想到真的是，原来是真的，它真的生在那个角落里。”

“奇瑞朵茛，废墟的爱中开出的花，世界上真有这样漂亮的花，这太好了！”

他兴奋地叽叽喳喳不停，过了会又道：“玛丽小姐一定会喜欢它，它这么漂亮，我听母亲说，在夜晚，它会发出紫色的光芒，就像蝴蝶的翅膀一样，花瓣会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变成红色，啊，多么神奇……”

阿文看着他手中那灰败的花蕊，有些困惑，然而他并不忍心扫兴，只是点头：“是的，它也是我见过最美的花。”

离别前，科瑞紧紧抱住阿文，饱含感激道：“明天见！”

在黎明到达前，他们在村口分别。

明天并没有准时到来，科瑞消失了。

甚至是猝不及防地消失了，没有一丝讯息和诀别的痕迹，他的到来和离去都是那么突然，就像是一阵风，给第七号村庄带来远方的讯息，又很快消散在天地中。

阿文并不知道科瑞去了哪里，寻找他甚至要为自己找个理由——是为了玛丽小姐的花。是这样的，毕竟没有谁会在意一个乞丐，一个无依无靠的乞丐，谁又会在意呢？即便这乞丐拥有一头罕见的红发。

阿文盘腿坐在村口的碎石块上，眺望远方茂密的森林。

科威尔骑士在午后散步时，再一次遇见了阿文。这个乞丐头子，其实很懂得谄媚，尽管科威尔本人是看不起这类无所事事的游民，然而法律并未规定这种闲暇犯了哪条律法，故而科威尔本人一般选择无视，如果实在心情不好，也只是会发泄手头上的力气。

他今日心情奇好，于是选择放他一马。正向前走了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叫喊。

“科威尔骑士，我请求您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