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餐一顿后,藤蔓开始进行漫长的消化。
属于人类的尸体由开始的肥硕变得干瘦,汲取了其中大部分血液后,猎物的生命力焕生到猎手身上。
刚刚还显露衰落腐败气息的藤蔓触手在解决掉肥美可口的猎物后,霎时变得充盈丰满,原本只有少数几根分支的枝蔓像开花一样涌现而出,争相生长。
原型形态下的藤蔓缓慢移动躯体,顺着细小的缝隙钻入空荡的岩石,就像一只蜷缩的蜗牛,将整个身体没入壳中舒展。
修长的蔓枝寄生在岩石内里,从外往里看漆黑一片,压根看不出间隙里藏着什么东西。
藤蔓正是依靠这种方法隐藏身份,潜入人类群中谋取食物。
由于不可抗力,森林中的大部分生物无法主动离开森林,想要离开往往需要依靠外界——或许是人类的帮助,或许是其他什么生物的协助。总之光是凭靠自身,是无法成功脱离的。
然而其中危险与机遇并存,人类喜欢收集稀奇的玩意,越是罕见越令他们疯狂。藤蔓是幸运的,它并不是动物,不会因血肉或者毛发遭到人类的垂涎。
同样,它的目标简单纯粹,并不会因由其他诱惑而改变方向。
然而这也意味着它并没有多么高超的智力,对于外界的敏感度极低,甚至可以称得上迟钝。
村庄里发生的一系列变故,或是因由它,或是因由那个神秘的男人,总之在它享用完美食的那一刻起,一切都被它抛掷脑后,尽管森林的地面确实在短时间内发生了振动,雨水和寒冷来得比往年汹涌异常,一切依旧与它毫无干系。
它进入了短暂的戒断期,口腹得到了满足,为了度过漫长的冬季,它选择与其他动物们一同进入休眠。
因而,它无法知晓,森林的一处偏僻角落,由慌乱的动物们组成的聚会上,一个男人引起了轩然大波。
尽管谈论的最后结果由老鼠独揽大局,仍有不怕死的动物开口劝阻:“他看起来实在太危险了,我们该将他关在一个特定的洞窟,分派由专门的动物来管控,你也看见了那场变故——”
只剩下六只眼球的老鼠发出吱吱的笑声,即便失去一小部分实力,它依旧拥有领袖的实力:“伟大的别西卜,那自然是变故,你从那场大火里看见了什么?告诉我。”
老鼠站在中心,四周传来细碎的探讨声。
“火,火……只是漫天的大火,我醒来时一切已经结束,重新回到了通往森林的小路。”一只三眼兔子怯怯。
有懦弱的群体:“我们不该靠近他,过于强大的事物会为我们带来绝望。”
有保守的观众:“那场火灾确实是场变故,但那会为我们带来什么,谁能保证不会是崭新的灾难呢?”
老鼠桀桀笑道:“那确实是场难得的灾难。”
动物群中讲究实力至上,老鼠理所当然摆出领袖的姿态,以高高在上的口吻训诫:“森林里有过火灾吗?出现在传说中的变故,我听闻是人类创造了火焰,真是美妙的灾难,你们可曾仔细观察过,那火里,居然有无数灵魂哀嚎。”
老鼠蹬着有力的后腿,突地跳到了一棵松树上,头顶落叶堆积,一片又一片枯叶昭示季节的变化,冬季马上就要到来,一切即将进入死一样的寂静,留给动物们决断的时间不多了。
拥有强悍实力的老鼠宣誓主权,并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一系列意外也做了决断:“将他交给我,我会负责唤醒他。”
三只眼的雪兔瑟瑟发抖,低声呢喃:“别西卜啊,您不该这样做。”
“我们出不了森林,”老鼠叹息一声,转而沉声道,“你们都该知道,从很多年前开始,人类就已经宣扬魔物灭绝。”
“我明白你们的担忧,他长得像极了人类对吗?修长的四肢圆滚的脑袋,你们怀疑他,担心他脱去伪装的皮囊,内里其实是异族,但请相信我,我以伟大的别西卜担保,我确确实实从他身上感受到了魔气,他,那个男人,极有可能是一位魔兽大人。”
“尽管并不清楚他的底细,他的存在就是变故,即便是仇人也好,我会将他唤醒,”老鼠高高扬起头颅,睥睨沉默的动物,忽而举起细小的前肢,虔诚面向高空,“高阶魔兽,啊,传说中的生物。”
而在它激切的发言过后,不再有动物发表言论。
老鼠一跃从树上又跳回石头上,环顾四周,忽而想起什么,低声询问:“那个高阶魔兽呢,是谁负责将他送回来的?”
三眼兔子哆哆嗦嗦:“别西卜在上,恳请您的原谅,我们犹豫了许久还是认为要告诉您这件事,当然,请您不要过于担忧,也可能是意外,毕竟森林里总是会有不长眼的生物做些恶作剧……”
不详的预感愈来愈深,老鼠按捺不住焦躁的内心,忽而涌起不妙的念头,确实是从村庄出来后,男人就不见了踪影。只不过当时它认为是牢笼中的动物将他先一步背回了森林,毕竟他曾嘱咐过那群胆小的动物切实保护男人的安全。
“我们,将他弄丢了……”
冲天的怒火转为一声厉吼,丛林间栖息的鸟雀扑棱着翅膀冲破云霄。
短暂的刺耳后,一切重又回到了平静。
而在森林外几公里的土地上,一个少女拿着望远镜,拧着眉头凝视不远处的土包堆。
少女拥有一头秀丽的棕色短发,堪堪齐到脖子,露出后颈半截洁白的肌肤。她看起来太年轻,脸颊两侧的婴儿肥还未彻底褪去,鼻子周遭镶有细碎的芝麻雀斑,模样娇俏可爱。
此时,她眨了眨水灵的眼睛,有些疑惑得用手肘戳了戳一旁的少年:“柯达,上次我们经过这条小路时,也有这个土包块吗?”
少年抿了抿唇,冷着脸思考片刻,接着摇头:“姐姐,上次我们经过时,道路一片宽敞。”
叫做柯达的少年与少女生得极为肖似,同样的一头柔顺棕发,在太阳下发出熠熠光泽,就连脸上的雀斑都如出一辙。
他们间的唯一区别不过是头发的长短,总之,一眼就能看出关系亲厚。
这条通道是王城的直系道路,刻画在地图上的标准路径。
道路由光明神殿发布的告示令各地民众自发修建,存在至今已经几百年了,从未有过意外。别提崎岖弯道了,就连路上的小石子也少得可怜。
当然这其中可能有教徒为信奉光明神殿做出的努力,信仰确确实实是个方便的交易。
少女蒂斯吸了吸鼻子,放下手中的远望镜。枯坐了一个下午,浑身腰酸背痛,她伸了个懒腰,疏通闭塞的骨头关节,一只手则探入了布包中,摸索出一个白面包:“柯达,我们等了多久了?”
白面包塞进嘴里,她将怀中捂得发热的布包丢给了身边的弟弟。
柯达并没有直接回答姐姐的问题,他将布包从蒂斯手中接过,安稳挂在背后,一边道:“学院抵达狩猎地需要七个日夜,我在出发前曾将地图交给你,出发前一晚你告诉我不用操心路途上的困难。”
蒂斯惯例捂住耳朵,哑巴一样当缩头乌龟。
果然,柯达继续道:“而在出发后我们在野外经历的第一个夜晚,你告诉我弄丢了学院分发的地图,三天前你告诉我小偷拽坏了你的行囊包,我们损失了大部分钱财,终于抵达格林小镇的那日清晨,你瞒着我将剩余所有金币购买了面包,被人狠狠宰了一笔,现在,我们浑身上下只剩下一袋子面包和几只银币。”
“现在,你的担心未免有些多余,”柯达的冷静体现在平静的语调上,他慢声道,“根据追踪魔法提示,狩猎地距离此处已经极为接近,我们提前了一个月出发,即便在中途丢失了方向,走了许多弯路,与其他人相比依旧遥遥领先。除非他们全程使用魔法器具或是坐骑,否则决计不会追上我们。”
“我明白,我明白,”蒂斯有些羞愧,“哎,是我的错,谁知道那个一脸淳朴的农民居然是个强盗!老天,这里果然是偏远边境,一点儿也没有受到骑士团的管束,如此野蛮不逊!”
柯达并未搭理蒂斯的牢骚。相较于粗心的姐姐,他看起来要沉稳得多,身处陌生地带,他往往会细心观察周遭环境再决定是否离开。
如他所说,目的地已经极为接近,而狩猎地需要学院老师的帮助才能进入内里,故而他们如今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的过程自然是漫长的,柯达托起下巴,细细观察着远方零星几个黑点,这几日天气都极为晴朗,万里无云的蓝天上出现的任何瑕疵都会引人注意。
黑点从远处而来,开始只是零星几个,到后面又涌现一批,不规律的飞行梯队昭示异常,随着时间的消逝,黑点逐渐露出了影绰的面目。
似乎是某种鸟雀迁徙而来,显得规模浩大。
柯达眯起眼,静静观察了会,得出一个结论:“乌鸦。”
蒂斯边嚼着面包,边含糊应答:“嗯?乌鸦,你确定没看错?”
“没有,”柯达慢慢起身,拍了拍在路边的草堆旁坐久了变得灰扑扑的裤子,他居高而下,眼帘笼下一片眼影,“那确实是乌鸦。”
“这里有尸体。”
蒂斯不以为意,她笑道:“或许是某个探险的勇士,你知道的,越是偏僻的地方越是激起他们的兴趣,啊,愚蠢的莽夫……”
她诉说自己的猜测,很快就将这件事抛掷脑后,白面包很快吃完了,蒂斯有些口渴,就指挥着弟弟去不远处的村庄里借些水,报酬就用布包里剩下的几块碎面包。
柯达在离开前嘱咐姐姐不要乱走,他们一路从学院走到这里已经耗费了大量积蓄,如果被野蛮的边境村民发现两人剩余的钱财,大约会起坏心。
何况,这里有尸体。尽管柯达并不清楚尸体在哪个地方,但尸体总不是个好象征。
蒂斯终于送别了啰嗦的弟弟,重新坐回草堆边。
远处盘旋的几只乌鸦愈来愈近,它们通体漆黑,口中张合着凄厉的叫声,像极了索命鬼。与寻常乌鸦不同的是,它们的体型更加庞大,大约与鹏鸟对称。远道而来汇聚成一片乌压压的漆黑,极有压迫感。
蒂斯心中琢磨柯达口中的推测,一边观察四周——这是一条极为寻常的道路,相较于蒂斯一路经过的风景并无特殊,远处只有一座规模偏小的村庄,从面积来看,里面可能住了不到三十户人家。
硬要说特殊之处,就是道路上出现的一个明显隆起的土堆。事实上,在前行道路上出现的任意障碍物都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蒂斯的注意力全在那上面,自然也就忽略了头顶愈来愈低的乌鸦。
晚秋的风冻得人心慌,蒂斯不由打了个寒颤。
临近傍晚,天际已经涌起灿红,较之前几日,颜色要更鲜艳些。平静的晚霞中,有什么正在暗潮汹涌。
低空周旋的乌鸦已经垂到了接近地面的程度,沙哑的低鸣寓意进食前的警惕,凌冽的寒风中,几片漆黑的鸦羽飘然落地。
蒂斯不由屏住呼吸。
即便她早已察觉到不对劲,依旧无法介入这场掠食。在这场狩猎活动中,她仅仅扮演一个旁观者。
乌鸦生的强壮,钩爪极为尖锐,显然是在野外身经百战的猎手,对待猎物也极有毅力。
相较于其他腐食动物耐不住性子选择主动攻击猎物,这类狡猾的生物有自己一套成熟的体系。
——在不能完全确定猎物是否存活时,它们会尝试用石子去攻击无力反抗的生物。
濒临死亡的生命常常脆弱到不堪一击,坚硬的石头可以用来攻击其伤口或是脑袋,直到猎物咽气,彻底丧失生机,这群聪明的猎手才会慢条斯理从高空急速下降,停靠在食物身侧,悠哉游哉地享用美食。
直到那群刽子手毫无顾虑,疾驰而下,尖利的后爪终于接触到地面,陷入泥土中,蒂斯才恍然大悟,知晓自己一直以来感到疏忽的地方。
那个突起的圆圆的土堆,其实不是土堆,他是一个人,或者说他曾经是一个人,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