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阿文走出厨房,玛丽小姐正安安稳稳坐在真皮沙发上。
她穿得厚实,几层衣物外还裹着狼皮,这狼皮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发棕,阿文观察得并不仔细,他有些踌躇得走出暗红色调的诡异厨房,看见和蔼可亲的女人正抬眼望着他:“阿文。”
玛丽并未有过多的责怪,也不探究他究竟为何会出现在厨房,他们之间好像是错过了什么,也可能是阿文眼花了出现了错觉——其实玛丽小姐早就已经走出来了,只是他没有看见。
“我以为您在厨房,我先前看见您进去了。”
阿文拙劣地解释。
玛丽小姐依旧那样轻柔得笑:“没事,亲爱的,这只是个意外。”
她端着一杯黄橙橙的水递到阿文眼前,肥硕的手指圈着娇小的木杯,像是巨人在把玩矮人的物件。
阿文听见她的声音再次催促:“阿文,快点喝下去暖暖身体,这个鬼天气实在太冷了。”
双唇沾染到水杯的边缘,木制的水杯闻起来有股木料特有的清香,阿文闻到蜂蜜水的甜味,萦绕在鼻间的气味夹杂着一缕寒意。
正如玛丽小姐所言,这确实是个恶劣的坏天气。冬天如有实感,确确实实就快要到来了。
在这时,他忽然想起刚刚敲门的孩子。不知怀着怎样的情感,或许是担忧或许是怜悯。这个自身都不能顾遐的流浪乞丐恳求道:“玛丽小姐,刚刚有人来敲门,不知您是否听见了?”
“敲门?”玛丽的笑容凝滞一瞬。
“一个孩子,”阿文谨慎小心道,“就在刚刚您去厨房的那段时间。”
“当然……你去将他请进来吧,没关系,多一个人多份热闹,你知道的,我一个人在家总是无聊。”
多么和善的小姐,即便苦难将她折磨成如今这副模样,心中却始终保持着对陌生人的善意。
阿文走到大门口,轻声呼唤:“你……门外的那个孩子,你还在吗?”
然而没有人回应。阿文猜测那个孩子可能已经离开了这里,听从自己的建议去了东边,也有可能去寻找下一个庇护所,毕竟这个村庄虽然偏僻,也有不少定居的人家。
阿文收起心底的惋惜,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得挠了挠头:“他好像已经离开了。”
玛丽小姐同样惋惜道:“这么恶劣的天气,希望那个孩子不会出事。”
随后,一只壮硕的手耷拉在阿文的肩上,这是一只极有分量的手,阿文感到身体有些许僵硬,这只手搂住他纤细的肩膀,将他带到了怀中。
女人的怀里有股淡淡香,像是某种罕见的花种,闻起来不腻人也不过分刺鼻,萦绕在鼻尖的香气令阿文感到一阵恍惚。
玛丽搂着他来到了客厅的正中间——一个修饰得分外华丽的地方。许多动物的皮毛,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或许是捕猎获得的奖励,或许是花费高昂价格买来的,总之这些来之不易的皮毛齐齐整整摆放在一个白色的骨制品做成的展示架上。
“狼的骨头,”玛丽小姐愧疚得解释,“我本来不想用它的,可它确实匀称漂亮,有副好骨架。”
“哦对,就是你刚刚披在身上的那张,在夜晚的灯光下,它呈现的是深棕色的神秘,而在白日里,你一定猜不到它拥有什么漂亮的毛发。”
阿文摸了摸发烫的手,不知何时,他发现自己头顶隐隐有些出汗。咸湿的汗滴顺着脸侧滑落,啪嗒一声掉落在温暖的地毯上:“我猜不到。”
“是深红色的,不,不不全是,它大多数时候是火红色,像焰火,你曾见过焰火的颜色吗,就是那么美丽,像是要将人的灵魂也一同吸入深处。”
玛丽笑了一声,“不过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或许对它而言成为艺术品是一件好事呢,谁也不知道。”
阿文一动不动望着那块骨架,这匹狼的身形并不高大,在动物世界里也还是个幼年体,由于生的过于娇小,阿文有些于心不忍。
即便是最残酷的猎手也会思量着放掉幼年猎物。阿文内心深处有道声音在发出哀鸣。
他有些不忍地闭上眼,继续被女人热情得推着向前走去。
正式步入客厅,玛丽小姐的客厅正中间摆放一幅画像,是一个男人的肖像画。阿文猜测可能是她那个早逝的未婚夫,尽管他从未见过那个可怜的男人。
画中的男人生得漂亮,很漂亮。棕色的眼睛,棕色的长发,令人无端想起森林里可怜无助的兔子。
画师画的他正在睡觉,或许是在沉睡,因为男人紧闭双眼。他周遭没有多余的东西装点,睡在一片烂漫的花丛中,像误入凡间的某位天使。
阿文呆呆凝视一段时间,听见玛丽的声音在背后悠悠响起:“我的丈夫。”
“生得好看吗?”玛丽问。
阿文点头,赞美:“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玛丽小姐。”
“可是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的,”玛丽小姐道,“你一定知道他的结局对吗?那些乱嚼舌根的大人们总是这样,你曾听过劝告要避开相同的祸端对吗?”
“是的,我曾不止一次惋惜,我的丈夫,死于一场意外。火灾,哦这个灾害离我们太近了,谁都怕被火烧到身上,我在哭泣后也经常后怕,更别提你们,你们这些没经受过痛苦的孩子们……你一定也害怕过烧死这样痛苦的死法吧?”
“可它确确实实发生了,被火焰吞噬身体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烤焦了的气味,人类的身体确实和其他动物并没有多少区别,就连死亡也是。”
玛丽面上逐渐浮现怀念的情绪,“一个完整的人从火焰中出来,就变成了一堆肉块,面无全非的骨头碎渣。我从那堆被烧得有些发黑的骨头里找到了那颗圆滚滚的头颅,还有一些黑炭一样的细小发丝……它们从前是棕色的,如今变成了黑色,居然也有别样的美。”
阿文轻声说:“这并不是您的过错,玛丽小姐。”
“我知道,我知道,”玛丽摇晃着布满赘肉的脸,“这当然不是我的错,即便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现了错误,但它既然发生了,那么一定是光明神殿的指引。他去到了神之所,回到了久违的故里,我该为他感到快乐或是欣慰,然而我还是舍不得,阿文,就像你舍不得科瑞一样,我并不能放下对他的思念。”
“割舍掉这些,我就不是我,就会变成一个新的存在。”
玛丽停止了话语。她静静得凝视阿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总得需要媒介才能开启,不是吗?”
玛丽小姐棕色的眼睛望着阿文,唇角笑容却并没有消散,“阿文,好孩子,瞧我讲了这么多废话,都快忘记你来的目的了,你想要看看那朵花对吗?我将它放在了窗前的玻璃瓶里,在我休息的卧室,我已经收拾干净了,好孩子,请和我来。”
卧室的门需要经过一个户外庭院,是玛丽小姐栽种鲜花的地方。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这里会遍布绿意和缤纷。
庭院中心有一条走廊,是碎石块铺成的。大多数时候踩在上面会发出咚咚的轻响,然而因为今天起了狂风,暴雨也卷杂在其中,石块发出的声音不及自然界落下的响亮,故而无人在意庭院里异常的变故。
一块巨石挡住了阿文以及玛丽小姐的路。
这石头生得怪异,看上去五颜六色的,并不好看,雷电交加时,惨白的电光掠过它庞大的本体,阿文听见了一声轻笑。
轻笑声并不悦耳,像是孩子的玩闹声,也可能是某种生物拟人的声响。阿文有些紧张,他扭过头,想要寻求大人的庇护:“玛丽小姐,这是什么?”
“啊,”玛丽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一块石头。”
“它看起来并不寻常……”
“胆小的孩子,如果害怕的话就躲到我的身边,它看上去并没什么可怕的。”
石头静静伫立在暴雨中,像一座缄默的雕像。阿文加快步伐,想要逃离那块石头沉默的注视,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和他预料的出现了一丝偏差。
就在即将与它擦肩而过之际,一个孩童的声音响起:“救救我。”
声音急促而惶恐,仿佛遭遇到什么重大的危险,在这隐蔽的空间里,声音的响起居然带有回音,与这风雨交织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
“救救我,”孩子的声音依旧断断续续,“请救救我,玛丽亚女神在上……”
阿文觉得有些耳熟,他想凑上去听仔细些,却被玛丽捂住了耳朵。女人宽大的手掌将他的耳朵遮得严严实实,世间的一切都安静了,包括刚刚虚无缥缈的求救声。
石头依旧纹丝不动,风一直在刮,雨一直在下。这世上的一切都仿若没有变化。
玛丽小姐依旧挂着和蔼可亲的笑,“风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