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里常常出现一种藤蔓。
从外表来看,它平庸到了极点。和每类藤本植物一样,它拥有绿到幽深的本体,未成熟的茎蔓上缀着许多淡紫色的花,花朵凑在一块,惹眼的漂亮。
杂而多的茎蔓依附在本体上,一些舒展其上,一些则蜷缩成一团团疙瘩,藤蔓表面因此变得凹凸不平。
它通体遍布粘稠浓厚、散发着诱人气息的分泌物,自体内向外渗透,晶莹剔透的液体覆盖瑟缩的枝蔓,显得楚楚可怜。
由于藤蔓惯生于阴暗潮湿的地带,集聚地往往会选在河边,用以随时汲取水分。靠近河畔的人们有时会被什么东西绊到,多半就是这类植物。说是藤蔓,却生得纤细,故而无人在意。不起眼到了这种地步,以至于从未有人驱逐。
和河边的碎石块一样,它提不起人们的兴趣,也由于生长地的缘故,这片偏僻的森林很少有来客。它幸运得繁衍下来,如同这片森林里任意一种生物。
生存就意味着进食,这是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即使它只是一株藤蔓。
而对于食物,这类低智的生物有着自己的偏好——过路人,或是肥硕臃肿的青年人最得它喜爱。
过路,意味着不会大动干戈寻找它的踪迹;肥硕臃肿,就是它的个人口味了。每株藤蔓都有属于自己的口味,对于人——尤其是符合自己口味的人,它们会格外有耐心,为求食物能完整无误得落入口中,它们往往会策划很久。
森林边缘常年伫立有一块大岩石,石头表面经过某种液体腐蚀变得格外斑驳,这看上去并不像是因意外突发的变故。石面上青黑紫灰各色交替,颜色不一,形成的腐蚀程度也并不一致。
由于日积月累的渗入溶解,石头内部早已变得空荡,轻轻敲一敲就能听见内里传来的清脆声响,不论是从外表看还是仔细探查,这都是一碰就碎的劣质品。
阿芒是意外发现它的。关于这个石块,村里人有着他们自己的理解。
村长福克斯是村里的长者,同时也是村庄里唯一一位识字的聪明人,在这个毗邻格林小镇的偏远村庄里,他几乎可以称得上大家的精神领袖。
福克斯给大家的建议是,远离它。
说这话时,他的表情显得有些不安,或许还夹杂些许恐惧,苍老垂地的白发随着战栗的动作微微发颤。
然而一块石头若说能带给人以恐怖的情绪那未免也太不真实了。阿芒并不理解这份无由来的怯怯,觉得这是大题小作,又有些看不起这个年迈的老人。
但这也理所当然,他是年轻人,年轻人当然无所不惧。
由于他是在森林脚下发现的这块石头,赶路的途中只来得及摸了摸被太阳晒得发烫的表面,更多的有关于那石头上藏着的秘密,他并没有机会更进一步了解。
回到家中,妹妹索菲娅先是递上一块刚热好的玉米饼,又拿来一杯水放在简易木桌上,顺道又替他解下披着的麻布破斗,“哥哥,欢迎回来。”
阿芒解下破烂的斗篷,在外经历了近乎一月的旅程,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奔向摆放好食物的木桌。
待到终于稳稳当当坐下来,他一面抓着粮食囫囵咽下几口,灌了一口水,一面听着妹妹有些抱怨地提起骑士科威尔近日又在村道上鞭打乞丐了,清晨路边上的血腥味刺鼻,久久不散,她做好的玉米饼也没有经过的熟客来买了。
阿芒继续手上向嘴里递送玉米饼的动作,埋头问道:“今天?”
“我猜测的,大约是这些天,我也并不清楚,”索菲娅有些埋怨,“那个半吊子的骑士,只懂得暴力的狂徒。”
阿芒停下咀嚼的动作,慢慢摇头:“可怜的孩子。”然而语气并不怜悯,显得有些冷漠。
他继续问:“你认识那人——我是说,被打的那个孩子?”
“好像叫做阿文,”索菲娅拖着下巴,指头卷着耷拉在肩头的碎发,认真回想道,“你认识的,那个总是缠着你的那个小孩……你告诉过我,在他身边总跟着一个红发孩子,哦,一头稀奇的红发,这真令人好奇……”
“哦,是他,”阿芒一面咂嘴回味玉米饼清甜的味道,一面从记忆里翻腾地寻找细碎的记忆,“原来是他。”
第七号村庄的清晨较之其他村庄,天要亮得更早些。
村庄位于阿维亚大陆北面的边缘区域,由于地处偏僻,国王及王城的其他几位殿下并未专设管辖领主,只分配来几位穿着行止像模像样的骑士来监督这片区域。
但这于骑士而言着实不是什么好事。
每位骑士的职位大多是固定的,除却立功升职,否则一辈子也只能蜷缩在这片狭小的领域。而至于立功,这又是另一方面的高深研究了。
这百年来,唯一获得立功资格的骑士,其赫赫功劳不过是杀掉了一只被魔物感染的蜘蛛。
荣耀由此产生,除却光明神殿的赐福外,国王及几位王室成员也为这位骑士送上了祝福。
但这样的事儿过于稀少,魔物早在八百年前就了无踪迹,寻找一只被魔物感染的动物难度不亚于打败全王城的骑士,更别提寻找魔物本身,这本来就已经是传说中的生物。
或许世上的某个角落仍然存在魔物,还存在被魔物感染的生物,但这些与寻常人又有什么关系呢,本就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怎么也强求不来。
千载难逢的事总是少之又少。
因此,由骑士怨怼从而产生的怒火,其实是有迹可循的。
天边刚刚泛起白光,橘色的光圈远远映衬云朵宛若向日葵,光亮从云层深处逐渐蔓延开来,柔和地笼罩这片天地。
村口边正围着几个低头讲话的、半大不大的孩子。他们面容具是小孩模样,多是衣不蔽体,身体露出的部位多数沾满泥水脏物,乱糟糟的头上顶着一团蒲公英一样杂乱的头发,在太阳下泛着油腻腻的金光。
从外表及行为举止来看,他们决计是乞丐,毋庸置疑的。
巡逻村庄是骑士科威尔的日常职责之一,他皱着眉,远远瞧见这一幕。
男人先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接着迈开一步,挥动手中的佩剑,清晨的嗓子实在沙哑粗粝:“去去去,都散开,围在这干什么?”
“科、科威尔骑士……”
原本交谈中的乞丐畏畏缩缩往后退了几步,面含惧意地垂下脑袋。人群中,只有领头的那位个头高些的小孩仰头直视科威尔,怯怯地迎面道:“尊敬的骑士大人,我们走丢了一个孩子。”
“孩子?”
科威尔扬起眉头,棕黑浓密的眉毛促成一个滑稽的弧度:“哪里来的孩子?”
依旧是那位领头模样的孩子,耐心解释道:“是前段日子刚从第八号村庄来的孩子,叫做科瑞,您应该见过,他有一头罕见的红头发。”
“科瑞?”男人拔高音量,接着嗤笑一声,“谁管他?或许早已死去了,被森林诅咒的怪物们吃掉或者被农民打死,你们这群家畜不总是做这些小偷小摸的事情吗?消失不见了就是死了,被人杀死和被动物吃掉有什么区别吗?”
“科瑞才没死,他前些天还答应玛丽小姐要送给她一朵稀奇的花种,我几日前才在村南边的小河旁见过他……”
“然而他不见了,不是吗?”科威尔道,“不见了就是死了,尤其是对于你们这群没用的、整日里闯祸的废物们,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围绕着领头少年站立的小孩们站在他身后,一幅瑟瑟发抖的模样,其中一人拽了拽男孩的衣袖,颇有些恳求道:“阿文,我们走吧。”
“可是科瑞还没找到,我们答应要给玛丽小姐送上的花,该怎么寻找也只有他知道……”
阿文皱巴着脸,有些难受地捂住脸。
有人安慰他:“或许只是贪玩,你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总是喜欢乱跑。”
“村里没有他的踪迹,一点影子也没有。”
阿文有些沮丧,原本计划的出村寻找,也因科威尔的出现暂时搁浅。
现今,那位凶悍无情的骑士大人在环视这群脏兮兮的乞丐后,朝着地上吐了口唾沫,佩剑以四周为阵转了个圈,剑刃所至之处正是阿文以及其他乞丐的所在地:“趁我心情还算愉悦,赶紧滚蛋。”
科威尔的脾气向来没有多好。对于村民们他或许能摆出一幅宽和的态度,可面对这些无家可归,整日里到处游手好闲的乞丐们,科威尔心里只有烦躁。
见他们仍定定站在原地,他正一脚要踹在那领头的小孩腿上,嘴里呵斥:“聋了吗,快滚!”
这一脚力道很足,盔甲以及银靴的重量足以踹飞一个未成年的瘦弱孩子,如果没有意外,下一秒这个孱羸的孩子就会被踢出几米,添上几道青黑的瘀伤。
然而,从科威尔身后陡然窜出的灰色人影,致使事情的结果出现了一点偏差。
原本该收到踢踩殴打的阿文护着肚腹的动作一滞,正前方传来一道隐忍的闷哼,声音的主人穿着一身深灰的麻布衣,因重击而摔倒在地上时发出嘶嘶哀嚎。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仅仅一瞬,事情的发展就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阿文在倏忽间想起什么,脱口而出:“阿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