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掠过，满树桃花飘萧，他的脸上又再度被落花沾上。

他仓皇回头，额头碰到了那人的下巴。

对方伸手，将贴在他脸上的花瓣拈去。

熟悉的温度，熟悉的动作，他忍不住想起昨日与谢孤的重逢。

“云鸿？”他朝身侧道。

但没有人应他。

只有指腹半冰冷半炽热的温度相挨，缭乱心湖。

“我有东西落在你这儿了。”

他向后摸索着，摸到了一堵冰冷的胸膛。

有人弯过他的双膝，将他横抱了起来。

及腰下的长发随着那人的轻轻一跃，在半空打着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像是舞女的裙裾。

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不是花香，更像是迷药一样的东西。

随后，他的身体开始绵软无力起来，整个人被风吹得醺醺然，眼前的一切似幻似梦。

记忆如同涟漪，在心湖波动。

五年前的渭水川，大病初愈的他曾托着下颌在窗前百无聊赖地晒太阳，窗外的云鸿则靠在桃花树上折花吹曲，曲声惊动了几只春林飞鸟。

殷雪泥的世界是黑色的，他那时刚摸了盲文书卷，听书上说到萤火虫，便忍不住心生向往，总是遥想那小小的光亮该是何等的绚丽。

在他不知第多少次叹气之后，云鸿问他原因。随后，他竟异想天开地要带殷雪泥去瀑布旁的洞里看萤火虫。

“可我根本看不见。”殷雪泥沮丧又诧异。

“那就感受。”

云鸿将手覆在他眼上，殷雪泥的睫羽在他手心翕动，像是初生蝴蝶的翅膀，极其幽微地震颤着，底下是脆弱而美丽的生命。

“等你感受得多了，总有一天会看见的。世间万物都在你的感受里。”

那瀑布旁的急流溅了二人一身水。

云鸿背着他跨过礁石，将他放下来后，弯腰替他卷裤腿。

“你的腿——”

云鸿忽然说，冰凉的手指在上面轻轻触了触。

殷雪泥“嘶”了声，想起以前腿被一些小混混烫过，想必有疤痕，天气一热偶尔也会痒。

他弯腰去摸，有点泄气地问云鸿：“是不是有疤，不太好看？”

云鸿摇头：“不是。”

但他的神色忽然深暗了起来：“是你不小心烫的，还是谁故意弄的？”

殷雪泥是盲人，他自然不知道是谁，纵然知道，也无法指认，便摇摇头：“我也不记得了，许是他们弄的吧，可我又不知道是谁。”

“不用担心，已经好了。”

他反倒安慰云鸿。

云鸿的手轻触在上面，这一刻，他银灰色的双瞳阴郁无比。

“以后谁欺负你，我都会让他不得好死。”

随后，他在殷雪泥脚腕上系了一个银色的铃铛，又拨了拨，缓缓道：“戴上这个吧，不容易把你弄丢。”

殷雪泥虽然觉得平白无故地在脚腕上戴铃铛很奇怪，但云鸿的说法听起来感觉不算坏，他歪着头，纠正了他前面说的话：“现在也不算是最好的，要是能看见就好了。”

云鸿已从先前的阴翳中恢复过来了，低声道：“别担心，来日我会带你遍访名医，总会治好你。”

少年的声音落在他耳廓，是一种坚执的承诺。

……

细碎的铃铛声将他从回忆中拨回，他伸手一摸，一愣，脚腕上不知被谁系了一串小小的铃铛，应当是从树上取下来的。

而他此刻正伏在轮椅上，像是已经睡了好一会儿。

地下正搁着那把竹骨绸伞。

方才那人早不见了。

仿佛是一场了无痕的春/梦。

他伸手拿伞，绸伞被一截桃花枝杈一挂，脱手落地，被风吹出了好远。

他忙摇着轮椅去追。轮椅碾过墙角时他忽然顿住，弯腰，屈指敲了敲——他的双脚一直不能行动，便比任何人都要更灵敏于车轮在地上碾出的声音。

地下是空的，应该有通道。

他俯身摸上去，手掌接触的是一层干燥的草皮，轻轻掀开，底下赫然是块石板。

下一刻，石板下忽然传出动静，是有人将它挪动了。

他忙朝旁一避。石板底下赫然是条密道，一个人影从里头钻出来，那人抬头，额头撞上了他的手。

那密道底下倒着一个人，正是李氏的心腹黄氏，一把小刀插在她颈上，她整张脸被血浸满，蠕动着唇，念出了生前最后一句话：“你、你不得好死——”

殷雪泥听到了她垂死的声音，手指慌忙移向轮椅下侧的机关上——只要轻轻一摁，这里的动静便会被整个重华府知晓。

但他手指凝住了。

来人一把捂住了他：“是我。”

是谢孤的声音，亦是先前揽住他的半冰冷半炽热的手。

原来，他是折回去处理黄氏的尸体了。

殷雪泥心念电转。

正在这时，阿襄正好抱着一箱盲书路过：“二少爷，你为何在那边？怎地摔倒了？”

他弯腰状似采撷一朵泥土上的花，回头：“无事，我方才闻见花香便摘花呢。你先去罢，我等晴儿过来。”

阿襄离去后，他发现石板已经被阖上了，周围阒静无声。

片刻后，一声响箭惊破夜空，有人大喊“有刺客啊啊啊啊”，周身迅疾嘈杂起来，来搜查的禁卫们个个腰佩刀，手拿弓箭和盾牌，行色匆匆地列队，加入抓捕行动中。

“听说是魔窟艳阳窟的刺客，已经潜伏了有一段时间了！”

一回秋水院，晴儿便说。

傍晚，秋水院，室内。

阿襄正在整理从雪鹿阁搬回的两箱盲书，殷雪泥喝着阳羡茶，装作不经意问他府里是否经常有刺客，以及是否有人经常消失。

那先前大声责问他的仆役小五才坠湖不久，黄氏便被谢孤杀了。

这些人接二连三失踪，不会引人怀疑？

阿襄摇摇头：“有一些人因为服侍得不好被夫人赶走了，也有回老家的，坠井的，被狗咬死的，都是自个儿不小心，怨不得谁。”

他神色很平静，三言两语间倒教殷雪泥明白，重华府确实势力滔天，死几个寂寂无名的下人根本没人会深究。

至于刺客，自从半年前开始，殷府便时不时有刺客，正是谢孤过来之后。

阿襄是从殷绛桥的书房拨出来的，他直觉这少年一直知道很多东西，当然也暗自提防着，待他并不像待晴儿。

他想了想，问阿襄：“谢孤为何破例被我爹赎出？”

他是从冥槛被放出来的，那是惘川一等一的监狱，里头都是些滔天的罪人，大多会被关一辈子。

依照黄氏与那汉子说的，谢孤过去曾是白衣候的筹码，后来被他爹要来了。

“因为小少爷得了怪病，只有谢先生能救他。他们注定要一直同路。”

殷雪泥一愣：“……什么意思？”

阿襄自顾自说：“我知道二少爷提防我，但我到了谁的屋里，我就是谁的人。谢先生替小少爷治病的事，算不得秘密，毕竟连我都能知道。”

他忽然朝殷雪泥咧嘴一笑，惨白的脸显得有些诡异，越发像戏台上的木偶了：“到时间了，你也会知道很多东西的。”

“二少爷，你心性纯良，我实在想提醒你一句，谢先生看起来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他和你大概不是一路人。”

说话间，晴儿刚好拿了吃食进门，告诉他，说她方才见着殷宸玉屋里的丫鬟霜虹了。

对方转告说次日一群人要去城外的荼南山踏青，晚上还要举办篝火晚会，说是要为他洗尘接风。

“哎，真要接风这重华府里哪里不是地儿，特特跑到郊外去，荒郊野岭的，不是故意折腾人么？”

“什么接风洗尘，明明是他们自己想偷溜着玩儿。”晴儿摇摇头，愤懑地拿鸡毛掸子掸了掸花瓶上的灰，转头问他，“少爷，你去吗？”

让一个目盲腿瘸之人去郊外折腾，这确实是殷宸玉做得来的事。

他脑子里还盘旋着阿襄的话，强行拨回思绪，顺着晴儿的话道：“荼南山？听说那儿有十里桃花，还有很多放风筝的，每年都热闹得很呢。”

晴儿：“少爷……你真去？”

殷雪泥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道：“有哪些人去？”

阿襄又恢复了平日的表情，解释道：“除了小少爷，裴少爷，堂公子外，其他的都是与殷家交好的一些世家公子，比如宁二公子，他蹴鞠踢得极好。他大哥是如今的惘川八子之一，和二少爷你一样专攻乐律，出门常被世家小姐们‘掷果盈车’，是今年惘川最受欢迎的谦谦君子。”

“呃，谢先生是宸玉少爷的护卫，自然也得去。”

殷雪泥刻意忽略他最后一句，听到那句“和二少爷你一样专攻乐律”，想着去会会这等人也好，便道：“乐律？那我也便去罢。”

晚上，重华府不知因着什么活动在放烟花，诸人一窝蜂地全涌向南亭正中殷宸玉的居所方向了，似乎是他在搞什么庆祝活动。

偌大的秋水院附近几乎是人去楼空。

殷雪泥坐在窗前，在烟花的混乱声中，听着檐角的银铃在晚风中响动，迷迷糊糊打了个盹。

半醒半梦间，他竟又梦到了先前那穿着雪色斗篷的无脸人。

那人照旧在巨大圆形符咒的中心朝他伸手，这回说的却是：“你等着，我会马上去找你。得不到你的心脏，我就无法成为完整的我。”

“我和你，共生共死，但只有吃了你的心脏，我才能成为完整的我。”

这回，那人跌在地上，身上满是殷红的血，从他四肢衍生出无数的触手自四面八方袭向殷雪泥的心脏。

他被包裹得喘不过气来。

就在他感到自己即将被绞碎的时候，看到了另一个人影。

那是一簇红月之下。

远处的屋甍上，裹着一身黑斗篷的年轻男子正支着一条长腿坐着，正垂首雕东西。

他身形完美如画，仿佛是神明恩慈的布施。

他忽然抬头，半张脸只露出了一双薄唇，坚冷如霜。随后，他缓缓站起来，斗篷被夜风吹动，令人念兹在兹。

那人抬手，并指将手中的刀一掷，无数千变万化的小刀便如电般迅疾飞过来，将缠住他的触手瞬间绞断了，他这才得以急促呼吸。

那张脸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薄唇微曳：“你现在为何来找我？”

声音弧冷如弦，近乎质询。

“回去，回到你该呆的地方，不要踏进惘川。”

这声音逐渐化成无数的刀，向着他的耳廓袭来，刺穿他的耳膜，一刀刀捅在他的皮肉上，令他痛不欲生。

俄而，那站在屋甍上的影子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他一边试图捂住耳朵，一边伸手去够他：“云鸿？云鸿！”

“当年你失踪时，放火烧屋，是要杀人灭口，杀了我和我娘么？”

“云鸿！”

他倏地惊醒，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噩梦令他几乎虚脱，他抚着胸口，不断喘气。

一股熟悉的香气再度萦入他唇鼻，前调是兰花，尾调又有丝丝缕缕的胭脂香。

他赫然一惊，脱口而出：“云鸿？”

无人应她。

“我知道你在。你要欺负一个瞎子欺负多久？”

“耍弄我，很好玩吗？”

周围还是无声。

他此刻心中满是恼意，五年的寻找，一颗高高悬起的心需要一个落脚点。

他落在被子下的手攥成拳：“你连面对我的勇气都没有吗？”

等了等，他又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你。”

黑影仍旧一动不动。

“我告诉晴儿，我有一件东西落在你这儿了。”

如果再被漠视，那便当做从未见过面吧。

他拿定了主意。

黑暗中传来了一声很轻的叹息。

下一刻，他忽然僵住。

颈间陡然一凉，是那人的手指落在他颈上，指尖传来似有还无的沉香味。

“阿雪。”

是谢孤的声音，清冷得像来自遥远的雪山。

他的指腹按在殷雪泥的颈动脉上，食指轻叩着，宛如奏动着一曲轻绻的弦乐，与五年前的某回一模一样。

殷雪泥睫羽情不自禁一颤，咀唇动了动，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缓缓伸手，摸到了对方的肩，又顺着摸上去，手落在谢孤脸上。

“……是你。”

随后，一阵释然的同时，他直接一巴掌上去。

“啪——”

这一耳光结结实实地打在黑暗中的人脸上。

但对方并没有避让。

“这是你欠我的。”

殷雪泥克制住情绪，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