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先说话的是个小麦色皮肤的青年,束着高马尾,单眼皮,形容有些痞气,嘴里还衔着树叶吹哨子。
后说话的是个柳叶眼苍白皮肤的男子,一头黑发披散,脚步虚浮,穿一身肩上有羽毛的黑色大氅,手上正摇着一个纯白描金的折扇,上书八个大字“真空不空,妙有非有”,分置两行。
这人气质萎靡,两只眼半眯半睁着,双眼睑下各自横着一道半月形的阴影,显是许久都未好好睡眠了。
前者是裴雪昀,是目前八大门阀中的新贵裴家的第三子,家里是大盐商,住在惘川八洲之昭洲,近些日子都在帝都做生意。
后者则是殷宸玉的堂哥殷楼羽,常被重华府下人称为堂公子。
据说,殷楼羽的双亲早逝,他一直寄居在叔父殷绛桥家,成日沉迷于饮酒纵歌之事,常服五石散,钟情于魏晋时的玄学论道,常自感已飘飘乎如羽化之仙。
殷雪泥听后面那人说话气虚且懒洋洋的态度,便知是殷楼羽,遂态度恭谨地朝声音的方向欠身:“愚弟见过堂兄。”
裴雪昀一听“堂兄”二字,“哇哦”了一声,扯了扯嘴角:“啊?你就是那个瞎……咳咳,阿玉的二哥?”
“正是。”
殷楼羽扶着裴雪昀的肩晃晃悠悠地过来,蹲下来,拿折扇托起他的下颌:“二弟的皮囊像极了听雨楼的头牌。阿昀,你觉得呢?”
裴雪昀歪头,耸耸肩:“再怎么像女人,也到底是臭男人。”
“非也非也,阿昀,你这可就偏狭了。自古男子若泥,女子若水,但至泥至水都过于极端,要么过刚,要么过柔,唯独介于这二者之间,才是玄妙之极。我二弟的容姿清俊有余,清丽不足,恰恰介于男子与女子之间,那些公子哥们看楼里的娇娇姑娘们看腻了,看糙汉子又看不惯,倒要叫他们来看看我二弟这种才好呢~”
他自服食五石散后行为一向放诞惯了,阿襄见怪不怪,默然不动。
晴儿连忙上前一步道:“堂——”
“臭丫头,闭嘴,没你的份儿。”
殷楼羽懒得看她,又拿折扇在殷雪泥肩上拍了拍,拨了拨他的长发:“可惜啊可惜,一张貌美如花的脸,竟是个瘸腿的瞎子。”
殷雪泥等他们囫囵够了,喉头滚动了下,这才冷浸浸开口:“堂兄说笑了。我听说你一直着人完成大哥的‘天隼’计划,可曾找着人了?”
殷萧玉作为一代机械大师,曾主持和执行了一个机械飞行器计划,名曰“天隼”计划,旨在制造能穿越惘川去云游四海的机械大羽鸟。
可惜,自他逝去后,那一度令整个惘川沸腾知的计划便夭折了。
连他都听说,殷楼羽少时与对方关系极好。殷萧玉一死,对方便堕落了很长一段时间,始服食五石散,逐渐放浪形骸,与先前端严的个性大相径庭。
实际上,坊间传言,殷萧玉制造机械的地下室已随着他的消亡被烧得一干二净,他所存在过的痕迹都只是一些断篇残章的记录。
然而,殷楼羽却并不接受现实,总是四处搜罗能工巧匠,将人强行关禁起来,命令他们在那废墟堆中去继续完成殷萧玉的“天隼”计划。
听说,他的夙愿与禁忌便是殷萧玉。
果然,听了他的反问,殷楼羽浑浊的柳叶眼闪过一丝狠戾,舌尖抵颚,吐出了一口浊气,脸色变得刷白。
末了,他拍了拍殷雪泥的肩,一脸皮笑肉不笑。
“好好,好得很,二弟比我想的更伶牙俐齿。这以后啊,大家都是兄弟了,也别太见怪,可别跟个贞洁烈女似的,一句诞话也戏不得。”
“对了,下月十五是阿玉的生辰,到时这边会延请八洲的公子哥儿过来宴饮娱乐。倒是还有些时日,听说二弟琴技好得很,也别忘了准备些吹拉弹唱的节目,给哥们这些纨绔们饱饱耳福,长长脸~”
殷楼羽说完,站起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一推裴雪昀:“走咯,一个谢孤还不够,又来一个贞洁烈男。这骨头硬的人啊,折腾起来才有意思,以后走着瞧咯~”
裴雪昀等一干众人嘻嘻哈哈地跟着他一起离去了。
他一走,阿襄便道:“自从大公子死后,堂公子就这样了。二少爷,你别与他置气,不值当,大家背后都说他有病。”
殷雪泥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无妨。”
三人到得雪鹿阁时,它正在修葺中,好几个匠人正搭着梯子在屋顶劳作,屋角也有刷漆料的。
殷雪泥略感遗憾,阿襄表示自己可以走后门去里头借盲书。
殷雪泥与晴儿先折返,一路自在行过离秋水院不远的鹊桥筑。
鹊桥筑是一个颇为古旧的庭院,它前方有一座短短的石拱桥,桥下流水淙淙,桥上落了满地的桃花,像是一地粉霜。
偶有风徐徐掠过,桃花乱飞,蔓袅迷人眼。
殷雪泥并不想早回屋,他有些口渴,晴儿推着他上了石桥,碾着一地桃花到了鹊桥筑,这才用水樽回秋水院去替他取水。
鹊桥筑是好几个院落的交汇处,各户的丫鬟小厮们都喜欢翻墙到此处幽会,因此才有“鹊桥筑”之美名。
这院中有一个拾掇得很干净的石桌,一旁有秋千架,附近的石屋屋角挂着风铃,紧挨着的是几颗巨大的桃花树,树上吊着几块祈福牌,大约是幽会的情侣们路过悬上去的。
殷雪泥靠着石屋的墙壁晒太阳。
随后,他隐约听到石屋中传来人声,是女人的,似哭非笑,诡异得很,那声音一落入他耳廓,他便打了个寒颤——是李氏的心腹黄氏。
他起初很纳罕,这黄氏大白天鬼叫什么。
随后,从里头又传来了男人的闷哼,和一些细细碎碎听着颇为聒耳的喘/息,伴随着像是人打架时身体的碰撞声。
“死鬼,都说了这是白天……”是黄氏的声音。
“行行好吧,管他白天晚上,以前夫人在,你每次都没时间。现在好了,夫人没了,你难得清闲,咱两可不有时间好好快活了~”
“对了,谢孤那小子,我让你盯着他,他最近没什么异常吧?”
“……有倒是有,那小子前些日子整天往后山洞里跑,我跟踪他,发现他在里头修炼,手上还冒蓝光,你说会不会是禁术?学什么东西要偷偷摸摸的,哎呦喂……你往那儿摸……你替侯爷办事可得小心点,宗主和侯爷他们现在可是连说话都冒火星子~”
“……死鬼,瞧你猴急得……”
“禁术?哪样的禁术,是像我们这样的……嘛……”这人发出了一阵淫/笑,继续道,“谢狗以前是侯爷的筹码,他身上有侯爷要的东西,当时取不着,只能让老狐狸带走了……多日未见,我想你想得急咧~”
“呸,死色/鬼……侯爷竟肯将姓谢的这大奸大恶之人移交给宗主,实在是怪事。他两不是老对头吗?冥槛一直规侯爷管,居然肯放人……都说了让你慢点!”
“当年他们可不是老对头,关系好着呢,现在侯爷有把柄在老狐狸这呗。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多着呢,你一个妇人懂什么?!再说,关于那小兔崽子,侯爷与老狐狸可是有两年之期的。等时间到了,他还是要回冥槛去~”
“把柄?你可真敢说,小心被杀头……”
“切,当年‘血傀儡’计划,惘川宫死了多少高层。当今帝子的父亲,便是第一个暴毙的。你猜谁杀的?去父留子,留一个小傀儡,史书上这种多着呢。”
“哟,又瞧不起女人了。那小面瘫到底是个什么香饽饽,怎么都要他……啊啊啊……”
黄氏唇分明被堵住了,开始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似乎十分舒畅,而男人则发出了阵阵淫/笑。
又是“血傀儡”计划……
殷雪泥耳力极好,一听便知是二人在偷情。这声音难听至极,若非有谢孤的名字,他早摇着轮椅挪开了。
这男人应当是白衣候的眼线。
听起来,现在是他爹在租借谢孤。
随后,他听到那二人在提他。
“那狐狸精的儿子回了,我以前得罪过他,那小狐狸精肯定会报复我。宗主为何这个时候把他接回来?”
“小狐狸精?你说那个瞎子,我听说是钦天监的大祭司提议的。老狐狸可没那么好心,多年不认逃生子,忽然大发慈悲,你信?”
“大祭司?叫什么来着,沧玥?他竟提出这么个鬼主意……怎么又来?哎呦,都说了让你慢点,一把年纪了还猴急成这样……”
“是叫那个吧,那厮古怪得要命,有人说他用鼎蒸小孩呢……”
一阵风吹过,殷雪泥脖颈有些凉,忍不住咳嗽了声,一咳,肺腑便愈发难受,又连咳了好几声。
他一咳,那石屋内的声音便低了下去,男人一把捂住黄氏的嘴:“有人!”
随后,男人不知何故,忽地发出了一声惨叫:“你敢杀我,你这是和侯爷作——”
而后,那女人也尖叫出声,但很快,她的声音被人生生掐断了。
虚空里有小刀霍然掠过的声音。
殷雪泥眉目一凛,迅疾摇着轮椅离开,转身的刹那,他能感觉到空气被一阵急促的风带动,是一把刀从石屋追着他出来。
他暗叫不好,但那刀在即将没入他身体时却又倏地滞住,竟被人收回去了。
他轮椅拐弯时被块大石头撞了下,一歪,就在他差点要跌地的时候,从身后伸出一双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不由得往后一靠,恰巧靠入了一个怀抱中。
随后,那人另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腰。
树上有银铃随风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