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雪泥清晰地听见了他的声音,心跳倏然加快,好似要跃出来。
分别的前一晚,少年云鸿在满月之下跳进他的窗户,昏倒在他的床纱前。他全身宛如寒冰一般冷,殷雪泥脱去衣衫,用体温去温暖他,与他同榻而眠。
可醒来后这人却失踪了,只留下了一朵半枯萎的栀子花于桌上。
他还来不及去寻他,便因为突发疾病住进了医馆,一直昏迷不醒,母亲昼夜不离地守在他榻旁。
等他终于醒来,母子携手归家时,才发现那宅子竟已被失踪的云鸿一把火烧了,只剩满地黑黢黢的灰烬。
五年了,几千场岁月流光,殷雪泥有无数个“为什么”要问。
但现在当然不是问的时机。
一看见他,殷宸玉撇撇嘴,甩着高马尾,一颠一颠地过来打招呼:“哟,你来了?白起怎么了,哎哎——”
你抱着的黑猫,诨名叫白起,是他的宝贝宠物。
白起牙尖爪利,平日被宠惯了,这头一回见殷雪泥,大概想来个下马威,忽然毫无预兆地扑棱着爪子扑过去。
晴儿眼尖,忙推着他轮椅一避,又伸手一挡,谁知她脚下被一个石头一绊,一趔趄,反倒将那叫白起的猫薅到了地上,叫轮椅压住了它尾巴。
白起平日娇惯得很,顿时厉叫出声。
一旁的殷宸玉急得大叫:“别动,白起它最是怕疼,不、你们快动!赶紧让它出来呀!”
晴儿忙伸手去拨白起,孰料,它一逃出来便贼性不改地去抓殷雪泥。此猫堪称猫中白起,军事力量雄厚,牙尖嘴利,只一个瞬间的功夫,便将殷雪泥的颈侧龇出几道血痕。
殷雪泥吃疼,本能挥手,一不小心薅住了白起的颈。这小东西立即发出了如小儿夜啼的惨叫,趁他被惨叫声激得松手,又一窜,直接窜没影了。
“你——你想扼死它吗?!”
殷宸玉见到手的白起又不见了,气急,大踏步过来,喊了声“小五”,一个戴着白帽的仆役便训练有素地拉住晴儿。
随后,殷宸玉竟直接攥住他的轮椅,用力一推。
谢孤正勾手去抓那躲到树上的白起,听见动静,转头,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
“真是晦气,第一天来就差点把它打坏了。”
殷宸玉尤不解恨,他平时跋扈惯了,对犯了错的下人总是随意惩罚,便又习惯性地扬手。但他那一巴掌并未落下——谢孤截住了他手腕。
他将白起塞到他怀里,简短道:“先看看它。”
殷宸玉听他这般说,忙抱着白起吹气:“乖乖,别是疼坏了吧?哎呦,心疼死我了,你看这情况是不是得找兽医啊?”
谢孤越过他的肩,目光落在被掀在地的殷雪泥身上,动了动嘴皮子:“那就去找。”
晴儿被小五拽住,一时走不开,又气又急,怒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刚过来就明目张胆欺负人?!”
小五得意洋洋道:“是他没眼力见,竟然想扼死少爷的心肝宝贝。再说,这秋水院也是南亭的地盘,都是宸玉少爷说了算!”
重华府分东苑、西厢、南亭、北阁四大处,殷宸玉管辖的是整个南亭,秋水院便是南亭的一个院子。
殷雪泥狐裘落了地,沾了一身灰,手炉也滚到墙角了。他撑着半倒的轮椅,想起身,可惜两条腿是完全没力气的,试了半天,形容狼狈。
他心底叹了口气,暗道这所谓大户人家实在不是个安稳的去处。随后,就听有脚步声朝他走来。
来人搭上了他手臂,不消用力,便将他拉起来放回轮椅上。接着,那人又把一团东西放到他膝上,是狐裘和手炉。
一只手拍了拍他肩上的灰尘。
错肩的那刻,他下意识道:“云鸿?”
对方身形一僵。
随后,来人用他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我是谢孤。”
既未承认,也未否认。
一阵晚风掠过,树上的桃花霎时沾了他满脸,他一张嘴便得吐几片花瓣。伸手去拂的功夫,指尖与眼前人碰上——这人不仅肤冷,右手中指上还戴着一个纯黑金属戒指,更是凉得瘆人。
薄凉的触感忽地循他手背蔓延过手臂,与五年前一模一样。
他忙收手,眼睫慌乱地眨了下,下意识去遮右手腕。
那里有一串刻着黑蜥蜴图案的银镯子,正是云鸿五年前送给他的。
谢孤的目光却落在上面,瞳中泛起涟漪。
殷宸玉走远了些,回头,见谢孤还在他这边,不满地大喊:“谢孤,走啊,还磨蹭什么?!白起都这样了!”
谢孤听见催促时明显拧了下眉,但很快舒开,面无表情地跟着殷宸玉去了。
“少爷,他绝对是云鸿。那股冷漠和不耐烦的样子一模一样。”
晴儿目送着几人离去,俯在他耳边说:“我瞧他那副样子,倒像他才是这里当家做主的人。”
“这里的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少爷,咱们要见机行事。”
殷雪泥深深呼出一口气。
片刻后,他与晴儿跟着陈三娘到了里屋。里头多了一个白净的少年,叫阿襄,是名书童,是从他父亲殷绛桥的书房里拨过来的,说是陪着他读书写字。
阿襄皮肤惨白,丹凤眼,面容驯静,看起来像舞台上的傀儡戏演员。
陈三娘尚有一箩筐的事要张罗,全是些能得不少好处的活儿,不像在这儿只能坐冷板凳赏骷髅架子,交待了晴儿和阿襄几句后便急匆匆地走了。
临走时,她得了殷雪泥一个小费钱袋,扫了几眼这略显简素的屋子,絮叨说:“二少爷,不是不给你好屋子住,听说你之前在乡下,先是那隔壁的瘌痢头掉井里了,后来后屋的老鳏夫连尸骸都被狗啃了,都说你有些煞命在身,跟你挨太近容易出事。所以你就先在这偏院呆着,等过阵儿请个老道士给其他几间驱驱邪再说。”
殷雪泥对住处不太讲究,咳了几声表示感谢。陈三娘听他说一句咳三句的架势,越发心惊,纳罕这人到底能不能挺过明年冬天。
她又看看了他,越发觉得他那对蜥蜴似的眼珠很诡异,像是能克万物。
她记得,因为姜氏与琴师的传闻,一直有人说他其实根本不是殷家的子嗣,但姜氏坚持认定她与琴师是清白的,为此还上吊了,当时折了条人命这事才搁置。
她猜,殷家之所以将他接过来,一来是正室李氏已亡殁。
二来是他先前居住的乡下出了几桩命案,整个村庄快搬空了。
三来是殷宗主如今乃一代名士,将这个疑似外室与情人生的病骷髅带回来,能给他积些善德攒些善名。
陈三娘心里着实不太喜欢这新少爷的脸,虽清眷但莫名吊诡,连方才府里那位从不看人的万年冰山谢先生都盯着他看。
“长得跟个妖精似的。”
她嘀咕了声,越发觉得此地不能久留,便很快溜之大吉。
她一走,殷雪泥便让晴儿换上了更亮堂的铜铸莲花灯,他虽看不见,却喜欢将屋子捯饬得干净明亮。
这屋子西面的墙上有一排榆木书架,底下是书箧,他随手从书箧里摸出一本《诗经》,闻着墨香,随口问阿襄:“方才那个叫谢孤的,他是什么来头?”
阿襄恭谨道:“二少爷,他来半年多了,如今是小少爷的侍卫。“
“在这之前呢?”
“宗主不准任何人打听他的过往。”
他说得这般直白,殷雪泥不禁有些意外。他屈指顶着下颌:“宗主?你的意思是说,这里只有我爹能管他?”
“对,他虽名为小少爷的侍卫,但多半是他在管着小少爷。他只听命于宗主。”
殷雪泥思虑着该如何问谢孤的事儿——他初来乍到,并不想显得对谢孤的事太在意。
却听阿襄道:“二少爷,方才在院中,我瞧着你和谢先生好像以前认识?”
“……不,不认识。”
殷雪泥放书的手一顿。
“那便是二少爷实在是玉宛天成,连谢先生都盯着看了好久。”
阿襄唇角露出了一点笑意。这话殷雪泥实在没法接,便装作没听见。
“他以前几乎不看人的。我从未见谢先生看人时脸上有起伏。”
阿襄又补了一句。
“也许是这年头又瘸又瞎的人很少见吧。”
殷雪泥无奈地苦笑了下:“一个如此没有地位的庶子更是少见。”
阿襄摇摇头:“不管二少爷你是瞎还是瘸,都掩盖不了你本身独一无二的感觉,我一见便难忘。对了,谢先生在回冥槛之前,在好些地方呆过,据说惹了不少风流事,还有一些见不得人的相好。”
殷雪泥抿了一口晴儿泡好的阳羡茶,差点因他后半句话呛了出来。
“……不是说不能打听他的过往吗?”
“据说……”,他第一反应是问阿襄,“你们都亲眼见过了?”
“那倒不曾,只是听说。”
殷雪泥“哦”了声,他脑中随即被另两个字深深吸引住:“冥槛?”
果然……
冥槛,谓之“冥界的监狱”,是帝国关押特殊犯人的处所。
它地处神秘,有人说是在惘川宫内。据说,里头有无数五花八门的普通人根本难以想象的酷刑,经常会进行各种刑罚试炼比赛。
被关入冥槛的都不是普通犯人,他们往往身怀异能,但力量越强大,在里头也被折磨得越惨。
据说,有位来自魔窟艳阳窟的杀手,原本身高高于十尺,体型像一堵壮硕的山,他被抓进冥槛后,被肢解成了无数块,整整锯了三天三夜才锯完。
入了冥槛,鲜少有活着出来的,纵然能活着出来,往往过不了多久也会暴毙。
因此,它又有一个别称,“人间炼狱“。
如今,管辖冥槛的人是白衣候白泷鲤和现任帝子的母亲成姬。
下一刻,他脑壳忽然奇疼,便让晴儿从随身的行装中拿药物出来。
他动作时,左手上宽大的袖袍滑下来,露出了一截洁白的小臂,那上面分明有一道道疤痕,有看起来像烫伤的,有烧伤的,痂才脱不久,皮肤新嫩得紧。
“二少爷受过很多苦?”
阿襄目光落在他手上的疤痕上,直白道。
“倒也不曾。”
殷雪泥摇摇头:“这世上仍有不少人陷在饥饿困顿之中,流离失所,居无室,食无粮,衣无服,还要遭受病痛的折磨,随时朝生暮死。与他们相比,我岂能称‘苦’?”
阿襄垂眸,神色黯然:“我还是第一次在府里看见如二少爷这般慈悲之人。”
殷雪泥笑了笑,他不习惯被人称赞,这几日昼夜舟车劳顿,实在困乏得很,便想叫阿襄退下,自己洗洗睡了。
孰料,阿襄忽然开口:“有人说,谢先生是多年前惘川的叛臣谢宗旻之子,所以他才被羁押在冥槛。”
殷雪泥一愣。
他顾不得阿襄先前说的规矩,问他:“还有呢?”
“谢家本是豪阔的世家,多年前落了罪,全族男丁都被杀,女眷被充进教坊司。他自出生后便一直被关在冥槛,后来逃了,五年前又被抓回来。大概半年前他成了小少爷的侍卫,是宗主为他求情将他赎出来的。”
谢宗旻之子?
殷雪泥心念电转,他当然听过“谢宗旻”的名字。
约莫二十年前,惘川发生过一桩骇人听闻的惨案,又名“桃花岸”惨案。
此案中,惘川八洲的数千个能人志士被黑渊艳阳窟的魔尊雪凛婴残忍虐杀,他的挚友谢宗旻一度曾是惘川宫重臣,当时名义上已辞官归隐,实际助纣为虐,戕害惘川。
据说,那一案中,八洲精锐的尸身横陈了数里,满地的尸山血海堪比炼狱。
那之后,谢宗旻被惘川宫车裂,他的名字成了一个禁忌。
艳阳窟,又称鬼门窟,位于惘川境外的黑渊。
黑渊,顾名思义是如深渊一般的暗黑陆地,区域颇广,规模不亚于惘川八洲。
但此地寒凉,甚少见阳光,遍地是黑沙。
其间有数座骷髅城,骷髅城中又有艳阳窟,为黑渊第一大神秘组织,与惘川宫素来不睦。
艳阳窟的主人又称魔尊,每任魔尊都位列惘川八洲悬赏榜之首,赏格可达万金。
即便惘川排行榜上最有名的八位俊杰(又称惘川八子)联手,都不一定能胜过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魔尊。
艳阳窟与惘川宫是绝对对立的,而惘川八洲的门阀世家中,与艳阳窟最对立的又是中洲的殷家。
他隐约听过,他父亲殷绛桥的兄长殷相亭,便是死于艳阳窟先任魔尊雪凛婴之手。
殷绛桥曾放言:“亲朋之中,凡与艳阳窟有涉者,统统赶出殷家,永不允其履足惘川”。
而他也践行了这条。他的侄女曾与艳阳窟四长老之一的踏莎行来往密切,被他赶出殷家后再未回来。
阿襄又道:“谢先生名义上是小少爷的侍卫,但一直是奴籍,若有子嗣,须得世代为奴为娼。他曾有一个长姊,当年就被人污辱上吊了,他二姊和母亲尚在如今的教坊司。”
殷雪泥闻言,蹙了下眉,阿襄一个书童,却知道得这般仔细,正想再问几句,却听外面有人喊阿襄,是方才那叫小五的仆役。
他探头朝里扫了一眼:“哎呦,这屋子怎么跟闹鬼似的,一个惨白惨白的人坐在那儿,骇死个人!”
晴儿一看见小五便有些有气,心不甘情不愿地与阿襄一起出去,被小五差遣着去搬东西了。她听了殷雪泥的吩咐,顺手关严实了门。
殷雪泥抚着眉心咳嗽了会儿,用手绢拭了拭唇角,淡道:“既来了,出来罢,这位梁上君子。”
屋里的灯赫然全灭了,支摘窗也“啪”地关上了。
下一刻,一个遒劲的影子从黑暗中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