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渊,艳阳窟。
地宫内是一个巨大的祭坛。
数名穿着纯白长袍、后背有黑色魔星兰图腾的人正恭敬地垂立在祭坛两侧,独领头的年轻人着一身黑衣,戴着一只眼罩,面容俊朗,身形似铁。
正中间是一副类水晶棺的装置,但里头沉睡的婴儿分明在动。
祭坛下的长阶上,有铃铛清凌凌响起。
一个穿着高腰红衣,戴着水晶脸帘,一头漆黑的长发直垂到膝下的人正赤足拾级而上。
他看不出性别,走得很轻,很优雅,脚腕上的铃铛随步履发出细碎的响声,足踝与额心均有一朵黑色魔星兰刺青。他的皮肤是那种宛如身居古墓的惨白,身形的轮廓雌雄莫辩,一步一踩时,像是一具窈窕的艳/尸。
他的眉眼是狭长的,眼尾有些狐媚,像一个艳佚的女子,但他目及之处仿佛都陇上了寒冰,负手于身后的动作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心怀四野的野心家。
此乃艳阳窟的新一任左门主,苏瞳倚,又名“天仙子”。
戴眼罩的黑衣人垂首,以左臂抵肩,恭敬道:“门主,还需要属下做什么吗?”
“东风破,除你之外,其余人都退下。”天仙子赤足踏上最后一格台阶,望着水晶棺中的婴儿,波澜不惊的眼中露出了一丝久违的兴奋。
待诸人都退下后,被他称作东风破的黑衣人一改先前的恭谨,在他身旁抱臂站立,显得有些随意。
他蹙眉:“门主,你伤还未好,现在强行启棺吸取他的力量,万一——”
“闭嘴,阿桀。孤等了他二十年,从雪凛婴身死桃花岸始,孤费尽千辛万苦才将这只剩一口气的孩儿带回来,用这神棺令他保持于婴儿状态,多活了二十年。他体内的“朱颜道”可解除当年雪凛婴在孤身上下的诅咒。”
“令尔每日须以小儿的腐肉为食,以其血浆为饮,否则全身皮肤溃烂不止,失去个人意志,行径有如狂犬,每至月圆之夜,更是大啖生人肉,生不如死。”
雪凛婴,便是前任魔尊,在二十年前惘川的“桃花岸”一案中亡殁。
传说,魔尊一脉的秘血“朱颜道”也可作世间奇药,可起死回生,可永葆青春,还可消灭一切蛊、毒与诅咒。
东风破不说话了。天仙子抬起右手,这是一双宛如女子柔荑的极为惨白的手,上面戴着黑色魔星兰的戒指手链一体链。
他中指一动,“水晶棺”缓缓揭开,那婴儿睁开眼睛,忽然开始大哭。
东风破蹙眉,曲肘护在天仙子身侧。天仙子五指戟张,阖眼,面帘下的唇轻轻念着什么,那睡在“棺”中的婴儿便逐渐平移到了虚空,离他的掌心不到半寸。
一道白光出现在他的掌心与婴儿之间。
时龄二十岁的婴儿哭得一张脸憋得紫红,但那道白光一直未变成赤色。
天仙子咀唇动了动,又念了句什么,加大了手中的力道,漫长的时间过后,那白光仍照旧。
忽然,他眉心紧蹙,额上涌上冷汗,手颤动了下,赫然睁眼,倏地吐出一口血来:“他不是魔尊之子!”
于此同时,东风破立即拔腰刀,以刀柄撞向那哭啼不止的婴儿,将他与天仙子隔开。婴儿跌在棺内,不知死活。
东风破急喝道:“门主!”
天仙子扶着他的手臂,捂住胸口,摇摇头:“不可能,从那女人生完孩子起,我便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人是我带回的,这期间断不可能被掉包。”
他先前一直自称“孤”,这分明是魔尊的自称,是以魔尊身份自处。
到此刻慌乱之下,才改口“我”。
但他一说完,便慢慢抬眼,转向东风破,唇角朱血如魅:“阿桀,当年那两个人的妻子是同时生孩子。”
东风破神色一凛:“谢宗旻?”
天仙子缓缓站直身子,将手从东风破手臂上抽回,继续负在身后,一字一字道:“原来如此。谢宗旻,他的儿子,谢孤。”
他顿了下,又道:“现在还有谁在惘川?”
东风破思忖了片刻:“四长老中,苏幕遮与我一直驻守本部,浣溪沙去白境的断水宫了,踏莎行似乎在惘川的中洲。”
艳阳窟原本由魔尊统领,旗下有双门主,双门主之下又有四长老。
但自雪凛婴死后,属于魔尊信物的“朱颜令”一直未找到,魔尊才可修炼的“修罗咒”更是无人继承,之后魔尊一职便悬置。
而双门主中的另一位燕来归,他近年来因修炼走火入魔,神智日益混乱,时常陷入发疯状态。在一年前的一个暴雨夜忽然跳入黑渊外的苦水河中,再未回来。
白境则是与黑渊齐名的区域。
黑渊遍地黑沙,白境则遍地白花。
黑渊中有艳阳窟,白境则有断水宫,取“抽刀断水”之意。
“踏莎行?”
天仙子闻言蹙眉:“他在惘川?此子过于妇人之仁……罢了,你带着我的手谕亲自去一趟,说我们改变计划了,侍神者的事先搁置,接下来要全力抓捕谢孤,就说他关系到我艳阳窟的生死存亡!”
*
正午时分,此时的雪鹿阁。
自从这里时不时有小偷潜入后,谢孤便受命在这里巡逻。
他靠在窗台上翻书,一目十行。殷雪泥一进去,便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沉香味。
很淡很淡,前调是兰花,尾调似是胭脂的香气。
“你还在查血傀儡的事?”
谢孤掀了掀眼皮,一看是他,长眉微蹙。
殷雪泥对他的反应很不解,郁闷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只要吃饱穿暖每日莳花弄香就好了?”
“不好吗?”谢孤反问。
殷雪泥被掠进窗棂的风吹得打了个喷嚏,谢孤脱下外袍扔给他:“也许你所嫌弃的生活,是旁人一辈子都追寻不到的。”
殷雪泥不想与他就这方面争辩。他看了看有些吵闹的外面,问谢孤:“你不去和他们一起闹吗?”
“不去。吵。”
谢孤言简意赅。
原本殷府的其他一些人要去荼南山踏青,据说那里十里桃花开得十分绚烂,遍地像是无垠的粉霜。
尤其是南湖岸边,春光甚好,是居民们最爱的踏青之处。
但今日白天下了雨,虽不大,到底影响出行,天到中午才放晴。于是,篝火晚会便改在了离重华府不远的蘅水庭。那些与殷家交好的,住得不远的,也陆续来了。
觥筹交错的声音时不时传入雪鹿阁。
殷雪泥也想见见一些客人,尤其是那位据说拥有那本乐律孤本的宁方筑。因此,他换了一套纯白的衣裳,外罩淡紫色罩袍,头顶附近的长发松松挽起,系着淡紫色的发带,馀下的则披散下来,及腰下。
方才,裴雪昀一见到殷宸玉便将他按在怀中搓揉不止,不停同他说笑,殷楼羽则懒洋洋躺在竹榻上吸烟袋子,云蒸雾缭的,宛似半醒半梦。
殷宸玉先前说是给他接风洗尘,但根本没同他搭话。
他似乎还未适应有个异母哥哥的存在,态度依然是对待下人般呼来喝去,等意识到的时候又懒得改口,因此索性减少与他打照面的次数。
殷雪泥与诸人都打了招呼,但过来殷家玩乐的一众公子哥儿,要么都围着殷宸玉转,要么互相攀附当纨绔的交情去了。
他一个瞎子,与那些人也无甚合拍的地方,便干脆去了雪鹿阁,谁知谢孤也在。
“云鸿,你当时为何要烧掉我和我娘的宅子?”
寂静之中,殷雪泥突然问。
“如果我说我要保护你们,你信吗?”
谢孤放下书,缓步走过来,声音擦着他耳廓,像一曲淙淙的琴音落在弦上,边说边将一朵栀子花扔到他膝上。
“我不知道要不要信。”
殷雪泥如实道。
谢孤在他的轮椅旁蹲下来,手轻轻挑起他的长刘海:“阿雪,有时候我想告诉你全部的一切。但有时候我想你能立即离开惘川,不要回来。”
“你和我不一样,你是自由的。”
“如果不告诉我实情,总是用这样的说辞应付我,才是最大的敷衍吧。”
殷雪泥有些麻木地说。
谢孤静静地望着他,忽然抓住他的手腕,牵引着他触摸自己胸口:“你应该知道,我是奴籍,我身上有奴隶的标记,在肩上。这意味着所有惘川人都是我的主人。”
“你现在看到的我,是过去的我做过一些坏事换来的。”
“从奴隶变成人,需要做很多很多你想象不到的恶事。”
殷雪泥实在不明白这与谢孤反复告诫他要离开惘川有什么关系。
“所以呢?”
他指腹触到的是谢孤胸膛的肌理,很有弹性,但也很冰冷。
就听对方继续道:“我不打算当个好人,但我也不希望有天我们要刀剑相向。”
“……就算有那种时候,我也不可能打得过你。”
“那如果我和你爹呢?你帮谁?”
谢孤却问。
殷雪泥一愣,他想起了那紫雾女人的话,忍不住道:“你和我爹不是师徒么,你们难道有什么过节?”
谢孤却重复道:“你帮谁?”
殷雪泥见他固执要答案,叹了口气:“你们谁是对的,我就帮谁。”
“是吗?那谁能决定谁对谁错?”
殷雪泥蹙眉:“你认为这个世界上连对错都没有?”
谢孤冷笑了声:“很多时候,决定对错的是权力。”
他似乎并不想与殷雪泥讨论这个话题,起身,继续过目不忘地翻书。
翻动纸张的声音持续入耳,殷雪泥道:“谢孤,你对这个世界怀着严重的偏见。”
“我知道,你被他们怀着偏见对待过,于是你不相信正义会存在。但我信。”
谢孤背对着他,唇角勾动,须臾后才道:“那相信公平正义会存在的殷二少爷,你的腿,又为何受伤了?当年在渭水川的时候它还是好的。我猜始作俑者一定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是吗?”
“你——”
殷雪泥没忘记谢孤是殷宸玉侍卫的事。他抖落袍袖的袖口,摩挲着手臂上的伤口,一到天气渐暖,手臂上的那些烫伤便会发痒,他总忍不住去挠。
片刻后,他缓缓道:“如果我告诉你伤我的人,你会继续与他结契约吗?”
谢孤闻言,霍然抬头,动作彻底顿住。
好半天,他才道:“这是两件事。”
雪鹿阁外,有数名孩童在花丛间流连捕蝶,欢声笑语与啼鸣的娇莺一起跃进窗棂,一群白蝴蝶随春风掠进窗,在殷雪泥眼睫旁翩跹,痒痒的,偶尔还停歇在掌心,令他感受着那轻轻翕动的生命。
那么脆弱又轻灵的生命。
殷雪泥拂走了停留在他指尖的一只白蝴蝶,尽力装得很平静,但失望还是一下子从骨髓深处冒出来,令他发冷。
他是他,谢孤是谢孤。他不能因为自己与殷宸玉有嫌隙,便要求谢孤对他也抱持同样的态度。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理智上,他不该对谢孤进行道德绑架,可情感上,那种失望瞬间像火一样,烧遍他四肢百骇。
他几乎要忍不住质问他:“是因为我不能像他一样给你人脉和荣华富贵吗?!”
压抑的话语堵在喉口,终究忍住了。
谢孤说的确实是事实。
殷宸玉伤害他,与谢孤通过对方摆脱奴籍,这是完完全全的两件事。
殷宸玉不像他不能修习灵术,他拥有力量,毫无疑问也是重华府的继承人,谢孤原本便是他的侍卫,是自己擅自因五年前的交情将他归类为这边的。
他早见识过物是人非、人心寒凉,本该明白这点。但对方是谢孤,先前他们还有过一场无语言说的暧昧……这话从对方嘴里说出来后,他便莫名堵得慌。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有人对他说过的一句话:“百无一用是情深”。
这种难过很快蔓延到空气里,令他几乎不想再同谢孤呆在同一个空间。
好在晴儿马上过来了,说那位“惘川八子”之一的宁先生方才来了,他全名宁方筑,他弟弟便是那位极擅踢蹴鞠的宁二公子,名宁方漪。
据说他弟喝了不少酒,现在醉醺醺的,他过来接他。
殷雪泥记起对方手中有他一直想看的某个乐律孤本的事,欲摆脱方才那糟糕的心情,根本不愿在谢孤身边多呆,便欣然应允了。
他离去的那瞬,谢孤似乎想叫住他,但张了张嘴,还是忍住了。他沉默地望着他的背影,唇角掠过一丝自嘲的笑意。
“对于终将失去的一切,越是追逐越缘木求鱼。”
他自言自语道。
蘅水庭里有一处流觞曲水地,旁边是雨后的竹林,几个世家公子正在模仿古时的“竹林七贤”,在此纵饮娱乐。
晴儿领着他过去,两人隔老远便听见了闹腾的觥筹交错声,以及诸人醉酒划拳的声音。
“五魁首啊,六六顺,七个巧……”
“哟嚯,这把我赢了!”
“啧,又是你赢,下次去菩萨蛮咱们堵大的,押红宝,敢不敢!”
“兄弟我有什么不敢的,呵……哥,你别管我,我没喝醉,我醒着呢……”
有几人正拉拉扯扯,有个极为清正的声音喝道:“二弟,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殷雪泥不喜喧哗,便到附近的长亭中等着,他摸到案上有个琴台,遂挑动琴弦信手弹起来。
他满腹忧悒,即兴而弹,倒把一腔心绪都付诸琴曲。
起先那些公子哥儿还闹腾得很,这会儿倒都安静下来了,一个个竟都默不作声地听他弹琴。
其中有一人站着,长身玉立,风仪有度,正是那先前声音清正的人。
与谢孤那仿佛全身都掩匿在阴翳中的冷淡感与凛冽感不同,这人气质非常周正,光站在那儿,便好似一阵明月清风。
此人便是宁方筑,外号“晚梅先生”,“惘川八子”之一。
殷雪泥一曲弹完,只觉万籁俱寂,原来诸人皆沉浸于他的旋律中了。
许久后才有人“噫吁嚱”了声。
片刻后,宁方筑缓步过去,朝他作揖:“在下宁方筑,敢问阁下姓甚名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