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是很轻柔的吻,落在唇瓣,清甜得像一颗薄荷糖。殷雪泥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睫羽微颤,既没来及反抗,也未曾迎合。
回忆的感觉如潮水一般涌来。
那一年的渭水川,他们还是两个青涩的稚子,云鸿也曾弯腰,捏住他的下颌,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
但这回不同。
他被谢孤推到了身后的墙上,下巴被捏住。这人的手劲比回忆中大得多,近乎是粗鲁的。
落在唇上的吻逐渐变得深入且激烈,令他这种久病之人完全喘不过气来。
殷雪泥揽着他,被迫仰头,他感到谢孤的一只手托住了他的后脑勺,另一只手却从他的锁骨摩挲到了颈上,而后扼住了他的颈。
越越扼越重,令他发疼,令他呼吸愈发困难。
这人真是……一边那么用力地吻他,一边却又掐他的颈,仿佛想扼死他。
唇齿间传来的一切令他头晕目眩,越发不明白了。
等他被彻底松开的时候,只能靠在对方胸前平复着呼吸。身体发软得很,脸烫得简直没法见人。
还好,谢孤的呼吸也并不是平稳的。
酥油灯的烛火在晚风中忽明忽灭。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孤握住他的手腕,在他腕骨上亲了亲:“下次看到你的时候,把那只镯子戴上。”
殷雪泥呼吸仍急促,实在不想说话,但谢孤扣住他的手腕,扣得那么紧,分明是要答案。
他在这一刻忽然想起阿襄说的,谢孤身上的那些桃/色艳闻,没好气道:“那镯子,指不定是哪个贵妇送你的。”
谢孤目光落在他颈间的淤痕上,那是他方才掐的,他将双瞳中蹙起的火苗生生压下去,用极平缓的语气说:“那是我长姊的遗物。”
“你见了我才褪下来。这五年来,你莫非一直在等我?”
殷雪泥被他直白揭破秘密,颇为无地自容,便垂眉道:“是我先前将那镯子与我母亲的遗物混淆了。”
“若不是见着你,我还会一直混淆。”
他倔强否认。
“是吗?”
谢孤的手拂在殷雪泥唇纹上,上面还有一丝二人先前接吻的水渍。
“当然是。你凭什么觉得,你烧了我的房子,我还要念着你,我巴不得你——”
“巴不得我什么?”
谢孤挑眉。
殷雪泥不喜欢诅咒人,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别过头,低声道:“你改悔罢,别招惹我了,我一个瞎子有什么值得你寻开心的。”
谢孤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片刻后,在他轮椅旁的空地上坐下来,靠着墙,仿佛是有些挫败地笑了下。
“阿雪,在我心底,你从来没有瞎过。因为,真正的东西都是用心看的,而非眼睛。你总是比他们能‘看’到更多东西。”
“能与你重逢,我很欢喜。上回我就对你说过,在这里不要信任任何人,包括我。”
“也包括你爹。”
殷雪泥完全摸不清状况,他觉得今夜他和谢孤的相处实在诡异极了,好似两个人的五年其实未有片刻分开过,又好像他们过去其实有很多未曾共悉的秘密,一提起便是欲说还休。
但他确信,他过去对云鸿毫无保留。
不对,他是殷绛桥的儿子这件事,别说云鸿当年未问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谢孤望见了角落里被刻意挑出来的一堆书,走过去,一翻,神色有些冷:“你在查‘血傀儡’的事?”
殷雪泥既没回答是,也没回答不是,反问:“你为何与我爹来这里?”
见谢孤不回话,又道:“你和我爹原来是师徒?”
谢孤眼皮一掀,银灰色的双瞳盯着室内跳动的烛火,里头是显而易见一闪而过的厌憎。
他动了动嘴皮子,极其机械地道:“是啊。”
“不过,自古认贼作父的事多着,也不差一桩。”
他说这句时唇角的弧度冰冷。
殷雪泥诧异抬头。
谢孤很快便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话锋一转:“我说笑呢。我对师父情深义重,他是我在这惘川的领路人,他愿收我为徒是我天大的福分。”
一说完,他像是想起了难以忍受的痛苦之事,径直起身,将雕刻的半成品雪狐扔到殷雪泥怀中:“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
“这是什么?”
殷雪泥没摸出这东西的形状,拧着眉头。
灯芯里跳跃的烛火落在他脸上,他微微歪头,苍白的,清隽的,与五年前的容貌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五官要更成熟一些。
谢孤正好回头,心中一动。
当年在乱葬岗时,他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张脸。
像雪狐。
它们有一张漂亮的脸,很喜欢独来独往,看着温顺,但有时候也会凶巴巴的,会咬人,野得很。
“是你。”
他走过殷雪泥身旁,手在他长发上碰了下,但走得很利索。
*
此时,阊阖楼,炽光殿,密室。
穿着一身雪色斗篷的人跪在巨大圆形符咒的中心,痛苦地捂住胸口,剧烈咳嗽不止。他的无脸面具和手套都被仍在一旁。
他抬头,面孔很年轻,斗篷下的长发是银色的,一双赤瞳令人过目不忘,额间犹有月光花形状的咒印。
这张脸,竟与殷雪泥一模一样!
但他的眼睛是能看见的,整个人也更像一具人偶。他身后,一个身形萧疏气质矜贵、年约三十岁的白衣男子正揽住他的肩。
少年忽然咳出一口血来,他怔怔看了会儿掌心,转向身侧的白衣人:“亚父,你何时才能找到我的侍神者?”
这人正是惘川宫现任帝子神澜,而他身旁的则是白衣候白泷鲤。
白泷鲤面色沉冷,道:“你该吃药了。”
说着,地下托盘上的一碗药竟在虚空飘住。
眼见少年拧着眉,痛苦地摇头,他又道:“她已经让‘朝颜杀’的人出去了,过不了多久便会有消息。”
神澜闻言,紧紧抓住他手臂:“不,不要让她的人去,让‘夕颜杀’的人去!她根本不想救我,她不关心我的死活,她只想要复活她的儿子!”
“朝颜杀”与“夕颜杀”皆是阊阖楼的杀手组织。
“朝颜杀”由成姬统领,而“夕颜杀”则由神澜与白衣候白泷鲤管辖。
白泷鲤卡住少年的下巴,狭长的眼冷峻无匹:“你也是她的儿子。”
神澜脸上惨白不堪,身体在细微地颤栗:“不,我不是,她说只有神焉是她的儿子。我听到你们说话了,她说只有艳阳窟魔尊一脉才能救神焉,以命换命,朝颜杀的人都被她派出去抓魔尊遗脉了。还有,我看到你们搂在一起,在红帐里——”
“阿澜,你又造口孽了。”
白泷鲤的神色淡得像冰。
“我就是看见了。”神澜仰着脸,有些愤恨地盯着他,“她只是我名义上的母亲,她丈夫已经死了。你是我的亚父,你们不是夫妻,却像夫妻一样睡在一起。”
“书上说,这叫苟合!”
他声音越说越大,表情激动而委屈,白泷鲤全程面无表情。
忽然,一只涂满蔻丹的手伸过来,宛如蛇信子一般地覆在神澜后颈,长长的指甲轻轻一划,他便像被催眠了一般,直接倒下去,晕在白泷鲤怀中。
来的是名年约三十出头的华服贵妇,容色美艳,气质雍容,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猫,正是成姬。
“侯爷,再不拦着他,这炽光殿都要被他掀翻了。都是你把他宠坏了。”
女人的声音半嗔半苛责。
白泷鲤冷哼了声,将那药一饮而尽。而后,他卡住怀中神澜的下颌,将唇贴上去,以口渡药,再令昏迷中的他吞下去。
成姬冷眼旁观,哂笑道:“侯爷,你说,我们三人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下,连我都看不明白了。”
“看不明白那就不看。又有你什么事?”
“当年,你不打招呼便把谢孤给了殷绛桥那伪君子,你们两个臭男人的约定,倒教我一个女人送出筹码。怎么,我现在言而无信去讨要回,不算过分吧?”
成姬抚了抚怀中猫的毛发,鬓间的步摇坠下来,晃在那狸奴脸上,令它宛如稚童一般嘻嘻笑出来。
“这是你的事。”
白泷鲤横抱起神澜,直接往密室外走,边走边道:“叫你朝颜杀的人滚回来。艳阳窟这一代并无魔尊,上一代魔尊早死,哪来魔尊血脉?你何必像个神婆一样装腔作势?!”
艳阳窟的最高话事人是魔尊,魔尊之下是双门主,统领四大长老。
但在前任魔尊雪凛婴离逝后,已经二十年没有新任魔尊了,倒是隔三差五出来新门主。
如今新任门主名苏瞳倚,又号“天仙子”。外界虽偶尔称他为新魔尊,但都知道他并没有真正魔尊的血脉,至多是门主。
成姬得了他的默许,嘻嘻笑了两声,正要施施然离去,却听白衣候又道:“我知道你有你的打算,但不可误事。”
“还有,你也别太惦记那姓谢的小白脸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上次收的那异域小白脸,分明是艳阳窟的新长老踏莎行,他似乎将阿澜的脸看了去。你寻由头要多少男人我不管,不过——”
他神色瞬间冰冷:“若是这里的秘密被人泄露了去,我只好唯你是问!”
成姬没说话。气氛一霎时有些凝滞。
正此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哥,你们在说什么呢?”
成姬转头,一个戴着黑狐面具的白衣公子倚在不远处的台阶上,他翘着二郎腿,戴着黑手套,手上正拿着几个骰子把玩。
“小墨予,你回啦?怎么才过来?我的人说你在菩萨蛮住了好几天了。”
她立即岔开话题,施施然问。
“刚回来,手痒得很,邀几个朋友赌了几局,又去早市逛了逛,耽搁了些时间。”
这人起身,手一扬,那几粒骰子在半空化为齑粉。
他望着抱着神澜的白衣候:“哥,阿澜还好吧?”
说着,他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黑狐面具。
这是一张极为年轻的脸,约莫二十三四岁,站在台阶下的时候,一身白衣如雪,风神潇散,骨貌疏朗,贵气中又有几分不羁,但并不显得轻浮。
此人正是白泷鲤一直在外云游的弟弟,白墨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