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槛,如果没记错,那是一个极其残酷的监狱,是惘川关押特殊犯人的处所。
它又谓之“冥界的监狱”,有一个别称,“人间炼狱”。
它坐落在惘川宫内,里头有无数五花八门的普通人根本难以想象的酷刑,经常会进行各种刑罚比赛。
被关入冥槛的都不是普通犯人,他们往往身怀异能,但力量越强大,在里头被折磨得也越惨。
据说,有位来自魔窟艳阳窟的杀手,原本身高高于十尺,体型像一堵壮硕的山,他被抓进冥槛后,被肢解成了无数块,整整锯了十天十夜才锯完。
被关入了冥槛,鲜少有活着出去的,纵然能活着出去,往往过不了多久也会暴毙。
如今,管辖冥槛的人是他爹殷绛桥的死敌白衣候白泷鲤,以及惘川宫现任帝子的母亲成姬。白衣候是当今帝子的摄政王。
正说着,殷雪泥感到手臂上有些痒——以前被人烫过,如今天气变暖,便会偶尔发痒。
他屈肘,手上宽大的袖袍滑下来,露出了洁白的小臂,上面分明有一道道疤痕,有看起来像烫伤的,有烧伤的,痂才脱不久,皮肤新嫩得紧。
“二少爷受过很多苦?”
阿襄望着那些疤痕,表情有些意外。
“还好。”
殷雪泥神色淡然,摇摇头:“这世上仍有不少人陷在饥饿困顿中,流离失所,居无室,食无粮,衣无服,还要遭受病痛的折磨,随时朝生暮死。与他们相比,我岂能称‘苦’?”
阿襄闻言,垂眸:“我还是第一次在府里看见如二少爷这般慈悲之人。”
“若天下皆是你这样的人,黎民百姓何至于总是困苦度日。”
殷雪泥笑了笑,他不习惯被人称赞,这几日昼夜舟车劳顿,实在困乏得很,便想叫阿襄退下,自己洗洗睡了。
孰料,阿襄却自顾自开口了:“我与二少爷很投缘,见了你很欢喜——嗯,多说一点吧,关于谢先生,有一个只有很少人才知道的秘密。”
殷雪泥一愣,他忘了先前阿襄说不能打听谢孤过往的规矩,问他:“什么秘密?”
“他是多年前惘川被车裂的叛臣谢宗旻之子,所以才被羁押在冥槛。”
“还有呢?”
“谢家本是豪阔的世家,多年前落了罪,全族男丁都被杀,女眷被充进教坊司。谢先生自出生后便一直被关在冥槛,后来逃了,五年前又被抓回来。大概半年前他再次被放出来,成了小少爷的侍卫,是宗主为他求情将他赎出来的。”
谢宗旻之子?
殷雪泥心念电转,他当然听过“谢宗旻”的名字。
约莫二十年前,惘川发生过一桩骇人听闻的惨案,又名“桃花岸”惨案。
此案中,惘川八洲的几千名能人志士被魔窟艳阳窟的魔尊雪凛婴残忍虐杀,魔尊的挚友谢宗旻一度曾是惘川宫重臣,当时名义上已辞官归隐,实际助纣为虐,戕害惘川。
据说,那一案中,八洲精锐的尸身横陈了数里,满地的尸山血海堪比炼狱。
那之后,谢宗旻被惘川宫车裂,他的名字成了一个禁忌。
阿襄又道:“谢先生名义上是小少爷的侍卫,但一直是奴籍。像他这种人,若有子嗣,须得世代为奴为娼,敬奉他们的主子。他曾有一个长姊,当年就被人污辱上吊了,他二姊和母亲尚在如今的教坊司,都为女伎。”
教坊司……
“虽然这件事是秘密,但总有些风言风语传出去,尤其大家都知道他母亲和二姊在教坊司。所以,惘川很多人很讨厌他,有些人也会经常袭击他。所以,二少爷,你如果想在惘川好好生活,就不要靠近他。”
“否则,你一定会被他拖累。”
阿襄提醒道。
“奴籍和普通人终究是不一样的。他再怎么容貌俊美,也注定只是一个囚徒。”
“而且,他们这类人不被允许进学宫学习,也不被允许修炼一切灵力、咒力,一旦被发现,即使是他这种被暂时特赦的,也会被继续关进冥槛,再无自由。”
“没有任何上升的路径,又经常被排斥,便很容易滋生怨恨。所以,他们这些从生至死都只能是奴籍的人,很多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谎话连篇。二少爷,你可千万别信他们,不然便是万丈深渊。”
阿襄又重申道。
殷雪泥心情十分复杂。
好半天,他想起那个梦,缓缓道:“阿襄,你知道什么是傀儡神和恶魔之咒吗?”
阿襄神色一变,猝然道:少爷,在惘川千万不要提这个。很多人都因为它暴毙了。就连、就连大公子也——”
他脸上显出惊恐神情,彷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一把捂住嘴。
大公子?那不是他同父异母的大哥殷萧玉?
殷雪泥记得,那人很擅长机械制造,可后来有天,他却在轮椅上瘫痪了,的确是忽然死去。
听见阿襄声音里的惊惧后,他便不再多问,屏退了对方,说要好好休息。
他躺在轮椅上,阖眼,不知不觉间竟打了个盹。
……
五年前,他十六岁,与母亲蛰居在惘川的边境渭水川。
当地毗邻黑渊,是惘川与黑渊两个大陆的交界处,环境复杂,算得上穷山恶水,地痞流氓横行。
他一个逃生子,一度常被小混混们欺负。少年云鸿比他小一岁,也是当地的好事者们很爱议论的人,他是某日忽然出现在村口的,与一个会耍刀又爱抽旱烟的中年女人相依为命,性情孤僻。
那女人戴着一只眼罩,据说昔日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江洋大盗。
她在一个雨夜忽然发疯暴毙。那之后,云鸿便时常一个人坐在坟场上用刀雕木头,冷森森的,那些三教九流的成年混混们都不敢轻易上前。
“别惹那小怪物!他阴得很,上次有个老掮客想把他卖给牙婆,直接被他在全身削满了窟窿,那血喷得啊,跟喷泉似的,喷完就只剩一张装着几把骨头的皮袋子了……”
某日,一个壮实的侏儒说。
“带他来的那婆娘,你见过她杀人没?刀快得咧,有个骑马的追兵被她拦腰一削,下半身在村口,上半身已经飞到村尾啦,飞了好长好长一条弧线……”
另一个清瘦的竹竿用手比划着。
“对哦,我听疤头三说,那悍婆娘和那小冰山,都是从帝都的大牢里逃出来的。看看那些追兵的制服,那上面的花,朝颜花和夕颜花,那可是名震惘川的‘夕颜杀’和‘朝颜杀’呢,是行内人才知道的秘密暗杀组织。”
侏儒继续道。
“哟,听起来是很贵的人头,咱哥儿俩是不是要发大财了?有没有什么告发的渠道啊?”
瘦竹竿浑浊的眼睛里已经泛出了亮光,显是正做着一夜发财的美梦。
“你找死吧,那婆娘虽然不在了,但那小——”
话还未说完,侏儒张大了嘴巴,剩下的话被吞在了喉咙里——他对面的瘦竹竿无声倒了下去,他的喉咙忽然被一把小刀贯穿。
而那刻,殷雪泥刚好提着一篮栀子花,从那小巷路过。
那侏儒鬼哭狼嚎的求饶声响起时,他被瘦竹竿倒下的尸体绊了一脚,差点摔倒。
“站住!”
巷子的另一头,少年冰冷的声音响起,拢在斗篷中的身形如一道黑雾。
从一旁老旧的危房里忽然窜出一只狸花猫,它浑身带血,正朝殷雪泥的方向而来。
少年在那刻刚好出刀。
殷雪泥还来不及感受自身的危险,便被那狸花猫的惨叫声惊动。
他听声辨位,一把薅住那误闯入的小东西,将它死死护在怀中,手中的花篮直接被撞飞——而那刻,一把飞出的小刀在即将掠向他肩头时,被人倏地撤回去。
风帽下,一双银灰色的双瞳冷冷盯着他。
片刻后,少年收回目光,一脚将踩在身下的侏儒踢开:“滚——”
殷雪泥抱着那呜咽不停的狸花猫,站在原地不动。
“它是你的?”
少年转着手中的刀,目光落在那猫上。他比他高一些,须得低头看他。
殷雪泥摇摇头。
耳边的声音很年轻,但很冷,很厉,完全不近人情,像一把开刃的刀,
但不可否认,很好听,仿佛光从声音便能看见他的风采。
“瞎子?”
殷雪泥点点头。
“如果你敢向任何人告密,我就把你卖到妓/院里。”
少年弯腰捡起空了一半的花篮,朝里扔了一锭银子,递给他。
这时,从这条路上的前后各飞奔来一辆马车,马蹄扬起,尘土飞扬。
其中一匹是高头大马,看起来很豪阔,少年一看见那马车便“嘁”了声,迅疾闪身避开。殷雪泥却仍站着,侧耳,在纠结马车的方向,想着往哪儿躲。
下一刻,他被少年一拽,拽进了一旁的巷子里。
对方动手的那刻,殷雪泥一慌神儿,那只狸花猫“咻”的一声从他手中跑走了,只剩下几根染了血的毛发。
他小小地讶异了声,秀眉紧促:“不好,它还受着伤,你可不可以把它抓回?我要给它治伤。”
“帮你抓猫?”
少年冷笑了下,将他一推,与他面对面站着。
那巷子略窄,基本上只容一人通过。当他们面对面时,殷雪泥便只能紧贴在墙上。
少年手撑在墙上,刚好将殷雪泥箍在身前。他略微低眸看着他,指间的刀凝在半空不动,刀尖儿离殷雪泥的太阳穴不足半寸。
他似乎在试探殷雪泥到底是不是真瞎。
殷雪泥对此毫无所觉,他只感到眼前人离他很近,呼吸近在耳侧。
他看不见,便对声音和气味之类的东西很敏感。他依稀感到,从少年身上传来了一种特殊的气味,前调像是兰花,混合着淡淡的胭脂香,清幽细甜,似乎是一种异域沉香。
这时,巷子里的一户人家忽然开窗。
殷雪泥正站在那支摘窗的背面,他猝不及防,后背被撞得往前一扑,而那少年眼尖,一下子闪开了。
但他还是撞到了对方身上。
“你——”还不及少年开口,开窗的人便大声骂道:“搞什么?!小年轻要幽会选个宽敞的地方撒!躲这儿是要做啥,吓死个人!”
“小心我一盆洗脚水浇死你们!你、就你——那小崽子,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跟你说,小姑娘,这种伢儿千万不能要,你没看到他刚刚那嫌弃的表情!”
殷雪泥听着那句“小姑娘”,愣怔了一瞬,歪着头,对少年道:“……你是女的?”
原本转身离去的少年倏地回头,目光定定落在他脸上,又转回他胸前,冷厉的双眸里显出些不可思议:“……你是男的?”
殷雪泥:“……”
少年和窗内的人都弄错了他的性别。
这便是他与云鸿的初见。
分别的前一晚,云鸿在满月之下跳进他的窗户,昏倒在他的床纱前。他全身宛如寒冰一般冷,殷雪泥脱去衣衫,用体温去温暖他,与他同榻而眠。
可醒来后这人却失踪了,只留下了一朵半枯萎的栀子花于桌上。
他还来不及去寻云鸿,便因为突发疾病住进了医馆,一直昏迷不醒,母亲昼夜不离地守在他榻旁。
等他终于醒来,母子携手归家时,才发现那宅子竟被失踪的云鸿一把火烧了,只剩满地黑黢黢的灰烬。
五年了,几千场岁月流光,他有无数个“为什么”要问。
殷雪泥从小憩中缓缓睁眼,叹了口气,抚着眉心咳嗽了会儿,用手绢拭了拭唇角。
某个时刻,他忽然道:“既来了,便出来罢,这位梁上君子。”
屋里的灯赫然全灭了,支摘窗也“啪”地关上了。
下一刻,一张骨牌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一个遒劲的影子从黑暗中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