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一个周末,亨克主场对阵标准列日。凯文他们这帮青训营的小孩被选成了球童,凯文搞不懂又不是自己上场比赛,父母怎么还是坚持要来看。凯文不认识牵着他的手入场的球员,那家伙手心潮热,没等他放开,凯文已经率先不动声色地脱开了他的手。在球员通道候场的时候,肯尼斯悄悄告诉凯文说自己有预感今天球队一定赢,即将上场的球员们听罢发出了友善的笑声,不过凯文很想告诉他,考虑到亨克最近的战绩,这可能性实在是有点小。
果不其然亨克0-1输球了。男孩们可能暂时搞不懂什么是职业足球,但是荣誉感都还蛮强的,凯文安慰地抱着垂头丧气的肯尼斯的肩膀往回走,不过那家伙不一会就笑了,他们拥抱后互相道别,肯尼斯邀请凯文有空去自己家做客,凯文欣然同意。
德布劳内家在停车场附近再次同库尔图瓦家狭路相逢,德布劳内夫妇驻足同那对热情的夫妻寒暄起来,凯文眼神飘忽,不想去看某个绷着脸的家伙。瓦莱丽则嚼着口香糖,灵活的眼睛在两个男孩之间来回的转,凯文见库尔图瓦家的小儿子盖坦好奇地盯着自己看,于是便冲着那孩子点了点头,凯文记得盖坦性格温和害羞,跟他的哥哥完全不是一回事。
见状,蒂博·库尔图瓦重重地哼了一声。
圣诞节假期前,威利教练找到凯文谈了一次话。凯文记忆中似乎没有发生过这场对话,他记得自己那时候每天都独来独往的。不是说他不爱足球,但是放假回家总是让他长舒一口气,他喜欢家人的陪伴,哪怕什么也不做都行。威利还是那个真正关心小球员的威利,他询问了凯文的学业和寄宿家庭的生活,紧接着便进入了正题,总的来说,他想知道凯文为什么在训练时总是不够积极。
“你是个好孩子,凯文,”他说,“你的脚法出众,老实说,我几乎没见过几个男孩在你这个年纪能这样踢球,你非常优秀,但是,”他的眼睛落在凯文身上,眼神中充满困惑和担忧,“你总是不够积极,我没有说你偷懒的意思。”
我该怎么解释我实在不适合跟这些小孩子一起踢球,凯文心想,但我又该怎么解释我为什么不好意思竭尽全力。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向教练保证他一定会更加努力。威利先生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发让他走了。
这一年的圣诞节是在伦敦过的,外祖父母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前几年凯文在根特踢墨卡托杯时表现优异,获得了去阿森纳访学的机会,那时候他跟当时的队友,一个叫尤里安·丹的男孩一起在科尔尼训练基地受训一周,当时他们两个都借住在凯文外祖父位于西伦敦伊灵区的家中,由外祖父每天开车接送他们。每每想起那件事,凯文总会感慨外祖父对足球的热情,不得不说,他对足球这项运动的热爱,确实深深受到了外祖父的影响。
圣诞节晚上,凯文被妈妈套上了外婆亲手织的绿油油的丑毛衣,圣诞树挂着许多足球样式的圣诞球,斯蒂芬妮被爸爸抱起来装上顶端的星星。一家人在电台的圣诞歌曲中愉快的分享了自制的约克郡布丁。上床睡觉前,斯蒂芬妮悄悄告诉凯文圣诞礼物已经就位,凯文耸了耸肩。
第二天早上,睡意阑珊的凯文被妹妹闹醒,两个人拆开礼物包装纸,凯文的圣诞礼物是一条利物浦的围巾,红白相间的颜色倒是应景。凯文心情复杂地把围巾放在了一边,他当然记得外祖父一家都是忠实的利物浦球迷,小时候他们会送各种利物浦的东西给凯文,因此小男孩凯文难免就有了将来去这家英超俱乐部踢球的愿望,不过那种心情很快就随着成长发生了改变。如今的凯文是个秘密且忠实的曼城球迷,尽管这家俱乐部现在还挣扎在保级的水平线上。
这个假期,凯文和肯尼斯交换了很多封邮件,凯文嘲笑了肯尼斯的丑毛衣,肯尼斯不服气地要求他也发送自己的圣诞照片,凯文装作没有看到这封邮件。肯尼斯是个简单快乐的人,凯文再次认识到了这一点,并且再次反思了自己当年的交友水平。他的母亲昨天突然提到了库尔图瓦,凯文才知道父母居然跟库尔图瓦家有联系,她问他有没有跟蒂博祝福圣诞,凯文含糊其辞地搪塞了过去。
谁要跟那家伙再扯上关系,凯文心想,以后我跟他就是两条平行线,他干他的守门员,我踢好我的球,我们两个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
春假结束回到亨克后,为了不再被威利先生叫去谈话,凯文在训练中的表现积极了许多。要知道他虽然喜欢踢球,但从来都不喜欢做体能训练,并且就是部分的因为这个原因,凯文从家乡附近跑到了亨克来踢球。基础的射门训练和传接球训练也就算了,尤其是拉伸和力量训练,世上简直再没有比这更无聊的事了。好吧,他知道这些都是为了保护身体不受伤,他可以忍受。
学校的生活则按部就班,凯文性格腼腆,重新来一次他也不打算变成什么社交达人,在学校里能够维持两到三个朋友已经够用了,至少不会到哪里都是一个人——凯文明白那样很容易遭到欺负。跟肯尼斯玩的比较好的阿恩·尼利斯也很快加入了他们的小圈子,尼利斯的爸爸是个职业球员,不过他本人性格飘忽软弱,有时候还有点冲动。不知道什么原因,凯文无意间就成为了这个小团体的“领导者”,肯尼斯和阿恩都愿意听他的,尽管他们相处的模式一般为凯文戴着眼镜看书,另外两个咋咋呼呼的打游戏。
莫尼森家的儿子马克现在跟他们相处的挺好,马克的球踢的不怎么样,但体格健壮,凯文有一次带球突破差点被他撞飞,不过马克不是个坏孩子,他立马拉住凯文并诚恳道歉,那件事以后,他们就成为了朋友。总而言之,比起上一次,这回凯文在亨克的第一年过得相当舒服,德布劳内夫妇便也逐渐放下心来。
现在凯文妈妈唯一忧心的是儿子三天两头身上挂彩,以往她总能在第一时间注意到凯文哪里又磕磕碰碰了,但现在,只有在周末见到儿子,她才能好好检查一番,以便确认凯文没有什么大问题。凯文性格内向,他不经常抱怨什么,任何时候他都想要尽量自己处理问题,除非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才会寻求他人帮助,这样的性格帮助他走向成功,但同时凯文也明白母亲为自己流了多少眼泪。他想这一次,自己绝不会吝啬对母亲说爱。
这一年夏天来临之前,凯文学会了骑自行车——其实他本来就会,学习的过程不过是往车座上一坐,脚轻轻一蹬,就顺利的“学会了”,从此以后他基本就跟马克兄妹一起骑自行车上下学。亨克是个宁静的小镇,凯文喜欢大自然,他晚年和自己的家人一起住在附近的博尔德贝格,房子建在乡下,有漂亮的花园和水池,他和妻子一起精心养护着家里的动植物,凯文非常享受这样的生活。
天气好的时候,再加上马克似乎交到了女朋友,凯文偶尔会自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到处逛,一路溜达回宗霍芬的寄宿家庭。肯尼斯跟凯文分享了自己的秘密基地——训练基地附近的某个静谧的小公园,附近的老年人和孩子会在这里玩耍。半山腰上的一片向阳的小露台可以将对面的山岗尽收眼底,颇有几分浪漫情调,肯尼斯说这里是俱乐部青年的约会圣地。凯文撇撇嘴,他过去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地方,但是没来过,没进二队前他忙着训练和念书,甚至不清楚班里有几个女孩子。后来又忙着向教练证明自己,根本没什么时间跟女孩子约会。
不过凯文还是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这里安静祥和,枝头上的戴菊莺时不时发出婉转的叫声,山毛榉的树荫正正好可以落下一片树荫,遮住底下的一张公园长椅。凯文知道肯尼斯他们肯定会抱怨自己的兴趣爱好像个老头,但是2006年的游戏机实在是入不了凯文这个“未来人”的眼,凯文没办法假装对那些感兴趣。
难得没有训练的休息日,凯文骑上自行车准备去公园放松一下。要不怎么说冤家路窄,凯文夹着书停好自行车,还没站起身就发现了某个瘦高的身影正领着个女孩子从石阶上下来,于是凯文连忙蹲下去,故意摸索着已经锁好的自行车,准备等那家伙走远了再现身。
几分钟后,凯文站起身,跺了跺脚发麻的脚,库尔图瓦瘦高的背影消失在石子路旁半人高的灌木丛后面。凯文莫名其妙地想到,那小子现在这么菜,后来到底是怎么变成那样的。老实说,凯文过去对进二队前的库尔图瓦基本没啥印象,而现在的库尔图瓦根本算不上有水平,原本跟他一起训练的科恩·卡斯蒂尔斯比他高也比他强壮,现在已经跟二队一起训练了。不过,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科恩后来会离开亨克,那时候就是库尔图瓦证明自己的机会了。
想到这里,凯文阻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跟我没关系,他再次对自己强调。
相比较依旧挣扎在球门前的库尔图瓦,凯文已经成为了队内小球员里的头号种子选手了,威利教练非常看重他。凯文知道教练已经跟父母谈过了自己的发展,他的原话是凯文肯定会得到职业合同,不过德布劳内先生认为还是没必要操之过急。现在凯文经常被安排和比他大几岁的男孩们一起踢球,比起后来的职业生涯,凯文小时候的位置要靠前很多,常常被教练安排打边锋的位置。教练们很快便意识到这孩子传球技术相当出色,凯文则比上次更早的认识了杰勒·沃森。沃森是林堡当地小有名气的前锋,亨克青训培养出来的优秀射手,两年前就已经被国青队看重,代表国家踢比赛了。凯文和沃森曾经是锋线上的固定搭档,不过下个月沃森就会被提拔进二队了。
在威利教练安排的一场对抗赛中,凯文没有跟沃森分到一队,凯文认为这可能是教练有意为之。比赛打响后,凯文打算给自己这位未来的搭档留下点深刻印象,他一改往日的沉默,积极跑动,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场上队伍组织进攻的任务,跟他分到一组的男孩们被他吼地一愣一愣的,满场都能听到凯文略带尖锐的喊声,这场比赛最终变成了沃森和凯文的进球比拼。比赛结束后沃森眼睛发亮地紧紧握着凯文的手,两个男孩喘着粗气向对方得意的笑了。
“我等着你,德布劳内,”沃森说,“你一定会进二队的。”
回去的路上,肯尼斯一改刚才在场上抱着凯文疯狂庆祝的兴奋,垂着头独自走在前面,凯文端详着他的表情,没有主动开口。15岁的小男孩还处在一眼就能被看透的时候,凯文猜到他大概是有点失落。
“你好厉害啊,凯文。”肯尼斯小声说道。
凯文张了张口,没能说出什么话。他的心中是忐忑的,因为凯文很清楚肯尼斯很可能并不是这块料子,事实证明,后来自己这位终身好友也确实没能走上更大的舞台。也许在岁月的淬炼中,肯尼斯逐渐想明白了自己对足球这项运动的热爱,才是鼓励他继续前进的动力,哪怕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但现在的他还不能很好地消化自己和好友明显的差距,而凯文一向并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
凯文最后选择了给好友一个沉默的拥抱,他不清楚肯尼斯能不能意会到他想要传达的东西——他想要把这个时刻留给肯尼斯自己,而他有信心这段友谊一定会像上一次一样历久弥新。
随着逐渐增加的训练强度,凯文感到自己正在发育的身体一天天地结实有力起来,有时候凯文会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手脚发生的细微变化,看着自己衰老的身体突然重新焕发生机的感觉非常奇妙,凯文一下子就体会到了某些影视文学作品中,角色对返老还童的追求。他还是很满意自己的身体的,并且不准备拼命地练成一个肌肉男,上帝是公平的,敏捷和对抗往往无法兼得,凯文知道保护自己尽量减少伤病才是正解,毕竟历史上有数不清的球星因为伤病而遗憾告别了绿茵场。
肯尼斯像是很快就忘记了那些失落,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凯文想教给他一点技巧,虽然他也一直都在这么干,肯尼斯大概是明白了朋友笨拙而沉默的关心,搭着凯文的肩膀说他很开心能跟凯文成为朋友。凯文听到他的话,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肯尼斯的确就是那个肯尼斯。凯文后来把这件事说给了父母,他的父亲似乎非常欣慰。
“凯文,我以你为荣。”凯文的爸爸摸着儿子的脑袋,“肯尼斯是个好孩子,你们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的。”
凯文后来知道了语言的魔力,曾经的他不觉得这些事情需要跟别人讲出来,他认为那只是徒增烦恼罢了,人们最终都得自己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但其实回过头来再看,他身边的父母亲人以及朋友们真的帮助了他很多很多。他分享的生活中的小烦恼,其实也是一个跟他人互相沟通互相学习的过程。至于凯文的妈妈,她表现的更加高兴,似乎是非常欣慰儿子肯跟他们做父母的说这些事情,可能别的父母更加担忧孩子太调皮不听话,她跟丈夫担忧的却是自己的孩子太过沉默内向,把烦恼一直憋在心里。她在隔天把凯文送回了亨克,正好碰上了来找凯文玩耍的肯尼斯,凯文妈妈热情地跟男孩打招呼,并且送上了自制的小糕点,凯文好笑地看到肯尼斯红着脸接受了妈妈落在脸颊上的吻。
无论在球队还是在班级里,凯文看上去还是那个沉默内向的家伙,但是这一次周围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阿恩说男孩们背地里叫凯文“新的沃森”,尽管他们位置不一样。有传言说青训营把凯文比赛的录像推荐给了国青队的教练,凯文现在经常体验到经过人群的时候,那种短暂沉默接着窃窃私语的“殊荣”。
暑假即将来临的时候,凯文投入到了忙碌的学习和训练中。其实中学的课业算不上繁重,但是如果成绩不甚理想,凯文觉得自己可能会很尴尬,毕竟理论上讲他可不是个真正的十几岁的小孩子。坐在课桌前填写试卷的凯文写完最后一个字母,搁下铅笔,教室玻璃窗外艳阳高照,一只白色的鸟掠过树梢,拥挤的叶片发出飒飒的声响。凯文撑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看着远处的矮山,等待着交卷。
15岁的夏天,时间的流逝像气泡水被猛地打开瓶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