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文·德布劳内在躺椅上闭上眼睛的时候内心是平静的。
很长很好的一生,也许有一点坎坷,不多,足够刻骨铭心,但也随着时间慢慢淡去了。好在结局不错,一切都很好。在有预感即将蒙主召唤前,他叫来妻子和孩子们,他们难掩悲伤,但凯文本人只是平静地交待了一些事情。
“我爱你们。”他最后说道。
闭上眼睛后一开始是浑身轻飘飘,感觉不到自己的脚。凯文以为自己会看到什么灵异画面,别误会,他不相信世界上有天使,只是好奇是否有幸旁观自己的葬礼,这应该是个新奇的体验。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眼前漆黑一片。在这种状态下,凯文感到自己逐渐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他的思维变得迟缓,浑身没有任何知觉。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开始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个光点,一开始不是很亮,摇摇晃晃的,像是风中的蜡烛,慢慢的,光点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明显。
濒死体验的经典场景。凯文淡定的想,隧道光,很有可能是人类大脑回溯出生时的场景。
他的瞳孔因为光芒的不断靠进而缩成一个小黑点,刺眼的白光像水一样扑在了他的脸上,凯文先是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接着视野逐渐恢复,映入眼帘的却是不断倒退的风景,结合脊背和大腿下有规律的轻微震动,凯文意识到自己似乎正身处一辆正在行驶的汽车内。他使劲眨了眨眼睛,下意识的缓慢地扭头看向周围。
坐在他旁边的是一名金发少女,看上去10岁出头,穿着一条白裙子,凯文看着她熟悉的脸,犹豫的开口问道:“斯蒂芬妮?”
小女孩闻言朝他笑了笑,“你睡醒啦?”
没等凯文搞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一位金发女人从前排转过头,她看上去很美,并且年轻的不可思议。只见她对着一脸茫然的凯文露出温柔的笑容,语带歉意地说:“抱歉,亲爱的,你不喜欢安德莱赫特,这没关系,接下来我们还可以去布鲁日或者亨克看看。”她没有再说什么,转过头开始跟驾驶座的丈夫聊起了接到的球探来电。
他们在说什么?亨克?凯文迟钝的大脑终于开始运转起来,车载广播的声音被父亲的大手调小,但凯文还是捕捉到了一句be a dreamer,you can be just the one you wanna be.*父亲温和迟缓的声音跟母亲的混在一起,他们讨论的内容俨然就是关于儿子的去向问题。
这是怎么回事?凯文陷入了困惑,他的视线从车窗飘到驾驶座的靠椅后背,那里塞着的印刷品露出了一角,凯文把它们抽出来,赫然在这张崭新的报纸头版看到了时间——2005年6月20日。凯文捏着报纸的手一窒,他不光看到了日期,还看到一双肉乎乎的小手,指甲盖被啃的参差不齐地陷在肉里。凯文缓缓放下报纸,默默地塞了回去,旁边的车窗倒映出一张肉乎乎的小脸,淡金的短头发贴在额头上,圆眼睛却有种不符合年纪的深沉,这张脸分明就是他小时候的样子。凯文愣一会,接着往后轻轻一靠,顺势闭上了眼睛。这大概是个梦吧,他想。
不过事情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睁开眼睛后,站在熟悉的老家房子门前,凯文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回到了过去。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凯文都处于浑浑噩噩中,他不确定这是不是梦,或者说这个梦还会持续多久。在父母家人看来他表现出来的低落状态算不上奇怪,母亲安妮几次拐弯抹角地提到了根特那位U13队的教练。凯文没有忘了那事,他很快便想起来自己当时为何离开家附近的根特,越过大半个国家去离家那么远的地方踢球,就是因为那个教练命令凯文一定要严格遵守球队的纪律。老实说这算不上什么过分的要求,但是对于一个13.4岁的男孩,尤其是像他这样个性的男孩来说,这已经构成他逃离根特的充分理由了。就像记忆中的那样,母亲安慰儿子说那位教练不了解凯文,如果他们没办法配合彼此,那么另外找一个球队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凯文配合地点点头,继续慢吞吞地吃着碗里的意面。
要习惯目前这副小孩的身体需要一个过程。凯文已经做为一个老年人生活了几十年了,职业运动员生涯带给他的隐伤几乎一个不落地造访了他的晚年时期,他早就已经习惯了干什么都慢吞吞的。尽管不确定目前这毫无预兆的“重生”会在何时结束,但接连几天都雷打不动地在自己小卧室的单人床上醒来后,凯文觉得自己是时候开始适应现在这具身体活跃的反应能力了,否则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平地摔一跤或者像现在这样,“当啷”一声,叉子掉进盘子里,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你还好吗,宝贝儿?”母亲神情关切,凯文颇有些赧然地默默拾起了叉子。
吃完饭后躺在床上发呆是凯文近来最常干的事情。暑假刚开始,根特六月份的天气比他常年生活的曼彻斯特要好很多,跟他后来生活的博尔德贝格则差不多,天气晴朗的同时时不时飘过蓬松的云朵,蝉鸣声正在昭示夏天的来临。凯文双眼发直,混乱的思绪从重生的科学依据想到上帝的神迹,又从超级英雄想到黑客帝国。他想起似乎在很多文明中都提到了人生就是神明的一场梦,凯文翻了个身,脑海中萦绕着困惑:那么我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回到了14岁?我有什么使命吗?还是说有什么未知的冒险在等着我?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卧室的房门被轻轻的敲了两声,他回应后,斯蒂芬妮的小脸蛋从门缝中探了进来。小女孩有着跟哥哥一样的钴蓝色眼睛,只是比凯文的要活泼灵动许多,看上去很有几分聪明相。
“凯文,你怎么了?”
“我没事,斯黛。”凯文没有起身,只伸出手摸了摸妹妹的脑袋,空气宁静了一会,凯文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有些老气横秋,手立刻尴尬地停住了,迎着妹妹疑惑的眼神,凯文干咳一声,问女孩有什么事。
“你最近怎么都不踢球了?”女孩歪着头问。
踢球?凯文的目光投向了桌子旁边的大箱子里,一颗足球正静静的躺在里面,旁边塞着一双白色的旧钉鞋。这是他离开根特后收拾起来的。14岁的凯文当然不会对足球有任何小情绪,非要说的话,他当时踌躇满志地把那些物品收集起来,就是相信自己很快就能找到新球队,然后用上它们。
但现在的凯文已经很久没有踢过球了,尽管他很难忽视那跟他的命运紧紧缠绕在一起的东西,只是重新拿起它,对现在的凯文来说实在是意义非凡。
几分钟后,换了衣服抱着足球的凯文走出了家门,他沿着记忆中熟悉的街道前行,很快便找到了那个自己小时候经常踢球的小空地。他先是站住了,接着郑重其事地把球放在地上。一片寂静中,他缓缓伸出手去触摸自己的心脏,掌心的搏动真实而有力,这代表着生命的活力分外清晰,他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声,缓慢地后退了几步,助跑,然后飞起一脚,“砰”的一声,皮球在他的脚下划出了一个无比熟悉的弧度,紧接着狠狠地砸进了远处的灌木丛中,当场就制造出了一个明显的凹陷。
凯文定定地看着滚落的球在草地上弹了几下,直到停下来不动。
奔腾的血液声在他的耳边呼啸着,声音越来越大,凯文先是耳鸣,然后过了很久,他迈开步子,走向了皮球。
做好晚饭的安妮听到玄关处传来的动静,探出上半身往外看,只见抱着足球的熟悉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了楼梯口,留下一股淡淡的汗水味道。这位母亲欣慰地露出了笑容,扬声喊道:“孩子们,准备吃晚餐了!”
重新捡起足球是一个愉快的过程,随着频繁的跑跑跳跳,凯文很快便感觉自己的手脚重新蕴含了力量。在能够顺利指挥手脚后,他试着使用自己成年后锻炼出来的踢球技巧,这不算困难,练习了几天就成功了,尽管幼小的身体缺乏足够的力量和耐力,让他无法在任何时候都随心所欲地控球。不过即便如此,没过多久,邻居的男孩们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从他脚下拿球了,凯文知道自己得尽快继续接受正式的训练了。
足球是一场大脑和身体磨合的运动。你不光得大脑飞速运转,还得有一个忠实且高效执行大脑指挥的身体。这是凯文从自己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体会到的道理。听上去很容易,其实要做到真的很难。
凯文开始一遍一遍地练习带球跑动,抬脚射门,熟悉皮球在脚边的触感和运动轨迹。然而这样的刻苦没有能持续多久,2005年的夏天就像记忆里那样漫长,凯文还是会看着不甚清晰的电视画面发呆,有时候怔怔地对着新闻报道说出他不该知道的结果,令父母担心他精神出了什么问题。好在没有人细究这些,凯文逐渐学会了适当地保持沉默。他本来就不是多话的孩子,现在除了踢球就是待在房间里看看书或者录像带,倒是跟过去没什么区别。
该来的总会来的,凯文坐在窗边看到一辆银灰色的轿车驶入家门前的车道,早就等在门口的父母迎了上去,一个发际线有点危险,中等身材的中年白人男性从车上走了下来,一下子便握住了德布劳内先生伸出的手。凯文知道来人是谁,那是德布劳内夫妇的朋友,家住宗霍芬的莫尼森先生。过去凯文跟他们很亲密,在亨克受训期间,他在莫尼森家里住了好几年,直到他买了自己的公寓。那是段温馨难忘的经历,考虑到他在第一个寄宿家庭的不愉快经历,凯文那时候偶尔会想假如自己一开始就住进莫尼森家,事情会不会更加顺利一点。
莫尼森先生来访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打消德布劳内夫妇对自己年仅14岁的儿子离家去亨克踢球的顾虑。不久前,凯文在参观过布鲁日后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亨克的青训又一向有名,他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莫尼森夫妇的儿子也在亨克踢球,一次根特对阵亨克的比赛,这两对父母在观众席上互相认识,很快就熟悉了起来。德布劳内夫妇这次请他过来家里用饭就是想打听打听亨克的情况,包括凯文还得办理转学。
上一次德布劳内夫妇选择了让儿子去上寄宿学校,但事实证明那根本行不通。凯文现在还记得学校里愤怒的学生和老师,还有饿着肚子坐在黑暗的食堂里的经历。
“寄宿学校不是个好去处。”莫尼森先生断言道,“那里的很多学生都是家庭有问题的孩子,经常会发生打架斗殴事件。”
他的话显然吓到了德布劳内夫妇,他们本来并不打算麻烦朋友,凯文也是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对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做出点小小的更改,他实在不想再体验一次那噩梦一样的寄宿学校和被寄宿家庭莫名其妙抛弃的经历了。不久前他向父母隐晦地提到了莫尼森先生,因为心中已经确定了还是要去亨克,这次,凯文决定直接住到莫尼森家。
莫尼森先生确实像记忆里那样好心,凯文一边吃海鲜饭,一边打量男人温和的神情,在莫尼森先生看向男孩的时候,凯文自在地朝他点了点头。
“我和我的妻子都会喜欢凯文的。”莫尼森先生对德布劳内夫妇说,“看得出来他是个乖孩子。”
于是那个周末,德布劳内夫妇就载上了儿子踏上了去亨克的路程。坐在车后座的凯文感慨的望着窗外的原野,小时候,他总是觉得从家到亨克的距离好远,汽车在路上一直一直地开,窗外的景色从城镇到乡村,从河流到山丘,离开家的心情每一次都是忧伤的。
亨克跟他记忆里几乎没什么区别,那栋蓝色和银色相间的综合训练中心还没有建起来。德布劳内夫妇把车停在训练场边,凯文走下去跟在妈妈的身边,忍不住望向了训练场上像飞鸟一样的男孩们。
风很大,扬起了母亲的裙摆,凯文眯着眼睛看向来回跑动的男孩们,直到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来人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威利·姆拉兹,亨克青训的助理教练,跟德布劳内夫妇握过手后,带领着这远道而来的一家人进入了训练营旁边的建筑物。凯文边走边看,他表现的很平静,当然了,又不是第一回到这儿来。但在大人们看来,却因为他的冷静而放下了几分担忧。
威利耐心的回答了德布劳内夫妇的问题,再三保证了孩子的安全和健康成长。凯文很想对父母说亨克青训还是很专业的,但是你能对担忧孩子的家长们讲通什么道理呢?他瞥了一眼威利,跳上台阶去看训练场上正在组队短跑的男孩,不多一会就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凯文下意识地对那边招了招手,没有人回应,男孩们反倒是对这个生面孔好奇地打量了一番,议论了起来。很快凯文便意识到了自己做了什么,他心中叹了口气,收回了手。
“怎么了凯文?看到认识的人了吗?”威利细心的注意到了男孩的举动,弯下腰问道。
“嗯。”凯文简短的回答。
六年前他在一场比赛中第一次见到了肯尼斯·斯泰伦斯,那小子当时很不服气自己进了他们队五个球,走的时候还恶狠狠的瞪着凯文。他们后来又断断续续的见过几面,不过凯文也不确定他是否还记得自己。不过这都没关系,凯文忍不住勾着嘴唇笑了一下,什么都不会阻止他们成为最好的朋友,一辈子的那种。
不必着急。
比起根特,亨克的设施更加完善,训练项目也更科学,上一次,凯文在这里试训了一周才决定留下来,这一次当然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简单的体检过后,凯文跟着男孩们训练了几天,这过程中父母一直都在训练场外看着,他们的紧张很快便随着儿子的适应淡化了不少。
凯文在男孩们休息的时候独自找了个角落,不会显得过分不合群的那种,几个看起来眼熟的男孩好奇的盯着他。大概是灵魂发生了质的飞跃,同样的场景,这一次凯文却注意到了不同。男孩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分成了不同的小团体聚在一起,看上去随意,其实很可能是以不同的语言划分的,凯文的目光投向讲弗莱芒语的一个小团体,那个眼熟的男孩也正打量着他。
“你是那个根特的小雪人?”瘦的像颗小树苗的男孩走向了凯文,他说的是凯文在根特踢球的时候被起的绰号,凯文当时可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外号,听上去像童话故事里逗趣的角色。但如今听到这熟悉的开场白,凯文却忍不住地会心一笑。
“我是凯文·德布劳内。”他主动伸出了手,“很高兴认识你。”
“我是肯尼斯·斯泰伦斯。”男孩因为他的不计较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很高兴认识你。”
男孩们的手握在一起。这感觉新奇中又带着熟稔。曾经的凯文没有这么快就跟肯尼斯熟络起来,那时候他很害怕,也很孤独,那些一起训练的男孩们,他对他们的大多数都是记忆模糊的,凯文连他们的样子都不记得,更别说交朋友。既然已经决定了重新开始,凯文想,那么就删繁就简,让一切都发生的更快一些。
不过也不是事事都会如愿以偿,凯文跟肯尼斯互相自我介绍后,两个人边走边聊天,经过饮水机旁时,就像某种魔鬼的恶作剧,或者迟早都会落下的靴子,他不可避免的注意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小巧的头颅,长脖子,浓眉毛下深深的眼睛,那家伙一脸天真的打量着新来的凯文,还在用法语跟旁边的小伙伴讨论着什么游戏。
凯文当然注意到了这个,他停下了脚步,冲着那个男孩恶狠狠的翻了个白眼。
他能猜到男孩的错愕,说真的,但他不在乎,凯文转过身想,这一次,我可不会再给你机会伤害我了,蒂博·库尔图瓦。
*2005年流行歌曲be what you wanna 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