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打量眼前捧着花灯、眉头紧锁的小男孩,他约莫十岁的年纪,还没长开,束发凌乱似是被人扯散,面容上、衣服上都有团团灰土,好似刚和人打过架,唯有一双眼眸清亮,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
“你是小姑娘的哥哥,一定知道她姓甚名谁,还有她的去向,对不对?”小男孩抬头直视他,目光紧追不舍,仿佛要从他脸上读出答案。
“告诉你又有何用?她大抵不会再回舒县了,”周瑜抱着琴,薄唇轻启,“你也不必难过,大多数时候,人与人的缘分便是如此,一朝尽,便是一生尽……”言罢,他自嘲笑道:“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是因为你虽为孩童,却有一双深沉的眼睛吗?”
周瑜嗅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倔强,早已做好了被他纠缠的准备。
然而,小陆议只是看着他,道:“你不想告诉我,就算了——我自己能找,十年、二十年,总能找到的……”
周瑜摇摇头,有些无奈地笑了:“她如今年幼才记事,真到了那时,只怕早把你忘了。”
“那有何干?我一定会走到她面前,让她看见我,记住我。再一次。”陆议坚定道。
周瑜唇角的笑意加深了,那种戏谑的意味散去:“若真如你所说,那可得加把劲了。”
当时周瑜就觉得这孩子不普通,但最终也没有问他的名字。
就像他说过的——太多缘分,一朝尽,便是一生尽。没必要。
日后成为东吴栋梁的两人此时虽相望,不相识。只是命运机缘巧合交会,而后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在那之后,每次听到种种有关“周郎”的传闻。陆议总会想到舒县那个抱着琴的英俊少年。他不知道周瑜是否还记得,但他永世不会忘怀,那时的惊鸿一瞥,以及许下的诺言。
很长一段时间里,少年陆议在各种英雄事迹里仰望周瑜,想成为他那样儒雅多智的将领;想和他一样建功立业不负壮志,想和他一样,堂堂正正,霁月清风般出现在小姑娘眼前。
就算是后来也没少在心中和他较劲——大抵人总是对未竟之事有刻骨执念。
“主君?主君?”
陆申不知唤过几次了,陆议这才回过神来。
“方才想起些旧事……荆州那边有新消息吗?”
“没有。若是主君着急,小人可亲自前往荆州。”
陆议自嘲道:“是我太急切了……她被幽禁只是前兆。想要孙刘决裂的人不在少数:曹操,乃至江东那些被打压的世族们,无不见缝插针、翘首以盼。如今周公瑾病逝,刘备心知江东不可能越荆取蜀,难免生出自取之心。如此一来,联盟分裂只是早晚之事。而作为悬系其中的纽带——郡主危矣。”
陆议拂去肩上的雪花,眸光也带了冷凝。
“你告诉她,不惜一切代价,全力保住郡主。”
“是。”
“还有,有句话你说对了,”陆议轻叹,“陆申,之后,恐怕真要麻烦你去荆州一趟了……”
*
尚香幽闭在院中,也不忌讳刘备,令全院缟素一月,以示对周瑜骤然逝去的哀痛。
就算再悲痛,活着的人也不得不继续前行。
时如逝水,一年一度的春狩很快便到了。这是刘府的传统,向来声势浩大。当家主母不可能不出席。刘备顺势解除了尚香的禁足,集聚妻妾子女,邀请心腹部属前去狩猎。
秉持着家丑不可外扬的理念,两人一路上逢场作戏,倒真有几分举案齐眉、其乐融融的味道。
当刘备看到尚香大拇指上那枚玉拘弦时,目光停滞一瞬,挪开,问:“你这些天,过得还好吗?”
“居桃尚且被关押着,此时又何必问这些?”尚香挑了把红漆角弓,背好箭筒,颇有几分英姿飒爽,“不如想想待会儿的战利品。”
刘备果真不再追问,只道:“我也有太多身不由己……”
尚香正要说什么,一道稚嫩的童声响起:“娘、娘亲。”刘禅蹒跚过来,抱着尚香的腿不松开,后面的浅翠道:“二公子,快撒手啊——”
“无碍。”尚香轻轻抚着刘禅的头,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脸圆圆的很讨喜,穿着一双红色的虎头鞋,摇摇摆摆走到她面前,指向弓箭:“娘亲、我要那个。”
“禅儿也想去打猎吗?”尚香问。
刘禅摇头如拨浪鼓。
“要吃……”
一众人这才发现刘禅指的是放在弓箭旁边的诱饵。
大人们都被刘禅可爱的憨态打动了,不自觉笑起来。
尚香蹲下身,捧着刘禅的脸,同他道:“禅儿乖,那个不能吃,回去我叫厨子给你做桂花糕,好吗?”
刘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把二公子看紧了,就呆在营中,哪里都不许去。”刘备吩咐。
浅翠及几名侍卫连声应下。
“郭夫人不去么?”尚香问一旁并未着手准备的郭昕微。
“妾身身子不太方便,就在此处等诸位凯旋了。”郭昕微福身道。
一刻钟后,一切已准备妥当,众人便陆续按照划定的路线出发。此次狩猎方式是骑马箭射。尚香利落翻身上马,便见梁氏过来道:“久闻妹妹武艺高超,此次定是要满载而归了。不知妾身可否随行?”
尚香对梁氏印象还不错,见刘备同关羽张飞等人一道,心知梁氏也不便相随,便道:“姐姐说笑了。若能同行,是我之幸。”
梁氏也不啰嗦,上马便道:“今日定要尽兴才是。”
两人行在前面,凝霜骑马跟在身后。
“都说南人少马,没想到,连你的侍女马术都这么好。”梁氏道。
尚香也有些许意外。不过凝霜既然是“解烦”的人,马术经过训练也不足为怪。她岔开话题道:“带她来也有个照应。姐姐可是担心人多惊扰猎物?不碍事的。我特地带的角弓,出箭迅捷。”
梁氏点点头,也没再深究。
几人朝着林中去,就在此时,尚香忽然听到孩童凄厉的啼哭声。
“哇呜呜呜……”
“不好,这声音……是禅儿?”
尚香心下一惊,扭头道:“凝霜,保护好梁夫人。”便纵马而去。
“二公子怎会在此?”梁夫人犹豫了一下,一时没有跟上。
凝霜耳朵微动:“夫人快走!”话音方落,从身侧的树上飞来几只暗箭,凝霜拔刀挡开。
梁氏一面慌忙调转马匹,想要赶回营地,一面大叫:“刺客——有刺客——来人啊——”
这时,一支箭射中马匹前蹄,马儿哀鸣一声,向后仰起,梁氏陡然跌落在地。
“啊——我的腿……”
凝霜见状,一面格挡,一面趁空隙连射几箭。
“噤声!”凝霜背起梁氏,往营地的反方向去了。
刺客们还欲射击,奈何她们跑入树林深处。枝繁叶茂遮挡视线,难以瞄准。
“务必杀死那两人,”郭夫人自树后走出,道,“若留活口,提头来见我。”
刺客们闻言,纷纷追踪而去。
郭夫人仍留在原地,对着手心那道疤痕喃喃自语。
“孙家人都是这样,轻而无备。孙策便是打猎时被刺杀的,而今孙尚香如此,也是有趣……无论她和刘禅谁死,我们都可以坐收渔利了。”
手握成拳,郭夫人抬头望着树叶间洒下的点点日光,被刺得眯起双眼,泪光闪烁,却灿烂地笑着,仿佛看到了那个远在天边的人:“夏侯将军,阿微,也算不负所托吧?把我送到刘备身边,你究竟,会觉得满意,还是会有……些许的不舍呢……”
*
“哇呜呜呜……”
尚香循着哭啼声一路追踪,只见地上掉着一只红色的虎头鞋。
“禅儿!”尚香拍马,疾速朝前赶去。
然而没走多远,马忽然高高扬起前蹄,掉头便要离开。
尚香勒住缰绳,然而马匹完全不听使唤。哭声越发凄惨,尚香来不及多想,跃马而下,翻滚卸去力道,朝哭声源头奔去。
映入眼帘的一幕令尚香惊呆了。
刘禅光脚坐在半人高的树杈上,小手紧紧扒拉着树枝,树下五匹灰狼围成一圈,不住跃起想去啃咬。有狼扒动树枝,吓得刘禅哇哇大叫。
尚香当即拉弓射箭,精准命中那头狼的腰部。
狼的腰部没有骨头,是弱点之一。
那匹狼哀嚎一声,倒在地上。它的同伴们纷纷警惕围作一团。
一匹狼率先扑向尚香,尚香利落抽刀相向,做好了搏斗的准备。
这是狼群的试探。
野兽便是如此,你强则它弱,你弱则它强,因此,绝不能露怯。
那狼见讨不到好处,呼唤同伙转身逃跑。
“呜呜呜……娘、娘亲……”刘禅见尚香来了,连忙坐起身子,嘶哑喊道。
“哭得嗓子都哑了……”尚香有些无奈,走向那棵树,抱下刘禅,“你不是在营中吗,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刘禅缩在尚香怀里,两手抱着尚香的胳膊,涕泪满面,“娘亲、怕……”
“好了,好了,不怕,有我在,没坏蛋能欺负禅儿。”尚香抹去刘禅的泪水,哄道,“我们这就回营,见你爹爹,好吗?”
“鞋……小老虎……”
“虎头鞋,府中还有。”
刘禅乖乖点头,忽然问:“娘亲,痛吗?”
尚香朝刘禅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自己的手臂袖子不知何时被划破,手臂上一道食指长的伤口正汩汩流出鲜血。应该是当时跃马翻滚时碰到石子留下的伤口。太急切了没有注意,而今才感觉到疼痛。
“禅儿等等,不要乱跑。”尚香轻轻将刘禅放下,解下箭筒,干脆地撕下半截袖子,咬住一端,将伤口死死缠住,系好结。
抬眼便见刘禅光着脚跑了几十步开外,他转头朝尚香笑道:“娘亲——鞋——”
一只虎头鞋正躺在离他不远处。
尚香快步朝他跑去:“别动,小心——”
刘禅有些疑惑地放慢了脚步,下一秒,他忽然感觉身体腾空,往下摔去!
“哇啊——”
他死死闭住双眼,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他小心睁开眼,只见他正在娘亲怀中。而四周都是泥土,摸不到顶,只有头顶四方的天。
“噗唔——”尚香护着刘禅跌落到底,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娘亲……”刘禅惊惧之下,又大哭起来。与此同时,一个荷包从他怀里掉了出来。
尚香捡起荷包,闻了一下,肉香夹杂着一股淡淡的异香,又拆开看了一眼,果真如同所料。
她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没事,叫你不要乱跑……还好不算太麻烦。”
话音未落。尚香躺在陷阱底,望到头顶环伺的狼群,十几双绿色眼睛闪烁着贪婪的光。
“不,这下是真的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