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香平日并不妆扮,连发髻也不过是最利于行动的束发。她急匆匆坐下,居桃把她头发打散了,用紫檀木梳一下下栉好,尚香则翻起妆奁,拣出一对明月珰来,发簪却始终拿不定主意,或嫌太素净,或嫌太艳烈,或嫌色彩不配今日衣裳,最后挑出两支。
“居桃,你说是这只云纹玉簪好看,还是那只累丝金簪好看?”
“那得看郡主要去见的那个人,是怎样的了。”
尚香想了想,默默拣出那只玉簪,把玩一阵,入手温润,凤鸟卷云纹雕刻得流畅而精细。
居桃问:“郡主可要修眉?”
“不必了。”尚香道。她生得天然的远山眉,她认为是自己的特色,惜之爱之,若真如时兴修成细长的蛾眉,倒是失其本真了。
待梳妆罢,尚香对镜自顾,十分满意,这才理了装束起身,深呼吸一口气,施施然朝院中走去。
然而,她远远便发觉身形不同,可是,除了陆议,又会是谁呢?尚香顿了顿脚步,仍朝前走去,只见亭中那人着蜀锦,面容十分眼熟,两鬓微白,双耳稍大,双臂亦较常人更长,气度从容不迫,正是刘备。
尚香微怔。
刘备看清尚香,亦微怔,道:“那日在赤壁所见之人,果真是郡主。”只不过前两次相见,尚香均作男子装扮,刘备虽然明白她长得不差,却也不知好看到这种程度。
尤其是当尚香换上女装,精心打扮,那种惊艳和初一瞥时双目的柔情,与战场厮杀的英勇反差太大,刘备不禁心弦一动,余音久久绕梁。
尚香秀眉微蹙,道:“刘豫州是来见我二哥的罢?”
刘备道:“确乎如是,侍卫方才去通禀了。”
“原是如此,”尚香道,“是侍卫弄错了。”语罢,便要告退。
忽然孙权的声音远远传来:“小妹既无事,便陪我和刘豫州看看这侯府景色罢。”
尚香抬眼,只见孙权带着扈从快步走来,不过片刻,便来到两人面前。孙权道:“刘豫州实乃当世英雄。你不知道,我小妹自幼便最崇拜英雄豪杰了。”
另一边,海昌县。
陆议正将一封信放入木匣中。匣内,红色绸缎之上,一块巴掌大小的水晶莲花正静静躺在上面,晶莹剔透,折射出红色的光。
“兄长,你可是要寄信?”陆瑁道,“前些天连日阴雨,山有滚石,堵塞了驿道。驿站派人清理了有一阵了,约莫快好了。”
“怪不得我月余未曾收到吴县的书信了,”陆议道,“不过无碍,若得胜归来,我会亲自赶去吴县,将此物交到她手上。”
“说起来,兄长,我真佩服你,连族老都能说服。”陆瑁道。人是越老越顽固,先前族老反对得多激烈他不是不知道。现在倒是默许了。
“比谁更执着罢了。”
“的确执着,和那些反对之人僵持五年,我可做不到。”
“五年?”陆议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五年能换来族人的祝福,也好。”
“行了行了,你无非是担心那女子日后做了陆氏主母被族人孤立吧?别以为我不知道。说起来,她到底是孙氏哪位女子啊?是在富春的宗亲吗?”
陆议考虑过,若是亲事不成,岂不是于尚香名声有损?是故他并未声张,只言是孙氏女子。他岔开话题,道:“子璋,娣妇已怀子七月了罢,你不在府里照顾她,往我这里跑?”
“这不是兄长要入会稽征讨山越了嘛?那贼首潘临,一直是地方上的祸患,多年来官府不能将他擒获。兄长可有何妙计?”陆瑁问。
“这些人,或为躲避战乱,或失去土地流离失所,不得不入山为寇,不止会稽,吴县、丹杨等地皆有之。若只是想单纯的剿灭,他们自然不会臣服,而是千方百计逃脱,卷土重来。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必须深入险境,利以诱之。”陆议道。
陆瑁虽寄养在从叔家,未同陆逊一起长大,但也对这位亲兄长颇有了解。知道他这么说必是胸有成竹,便稍放下心来。
“兄长此去,几日能归?”
“快则五日,慢则月余。”
午后,陆议整肃过部下招募训练的一千名新兵,便率队出发,他走后不到一炷香功夫,有驿使前来送信。
陆瑁见那驿使满头大汗,神色匆匆,便问:“可是有陆议陆伯言的信件?”
“是的,是侯府来的,嘱托小的一定要亲手交给陆屯田。”
“不巧,他不在府上,”陆瑁道,“这样吧,你把信交给我,他是我兄长,待他回来,我转交给他。”
驿使双手将信件呈交给陆瑁,道:“也只能如此了,有劳先生。”
陆瑁接过信件,忽然想起,陆议归来之际,他极有可能在陪临盆的夫人。可能无法第一时间交给陆议,吩咐下人,又怕靠不住。他拿起信件看了眼,信封上无非是“海昌县令屯田都尉陆议伯言亲启”之类的话。
陆瑁倒也无意私拆他人信件,想了想,从侯府寄来的,应当是公文。他便走向案几,翻了翻,将信件放在那一沓公文的最上方。正要离开,又想,这信件很轻,若是被风吹飞便不好找了。于是他又捡起一卷书,压在上面。若是陆议回来,以他勤劳政务的程度,定能第一时间发现此信。
*
却说尚香等待了一月有余,仍未收到回信,她的心一寸寸冷却。就算不喜欢,也可直言拒绝,如此做派,实在不似他陆伯言。难道,他竟一句话都不愿同她说?这日,她等不下去了,一定要亲自去海昌县找陆议要个说法。
不料方才收拾好行囊,孙权便到了。
“小妹,你这是要去何处?”
“近日政务渐少?二哥倒是有闲心管我。”尚香道。
“都是要嫁人的人了,自然得稳重些才好。”
“嫁人?”尚香睁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嫁给谁?”
难道陆议来提亲了?
孙权道:“自是当世英雄了。你不是非英雄不嫁吗?”
“二哥所言,是何人?”尚香连包裹都忘记收拾了。孙权所言,不似陆议,倒似……
“刘备刘玄德。”孙权道。
“那刘备已经知天命之年,比起父亲只小六岁,算我的长辈。我不过双十年华,怎可……”
“孤已同意。有何不可?”
“不——”尚香道,“我已心有所属——”
“你心有所属,可那人心中有你吗?”孙权冷道,“你天天往驿站跑,拿到回信了吗?”
孙尚香朱唇微启,半天没说出话来。原来孙权早便知道。
孙尚香回过神来,问:“那信的内容,你可看了?”
孙权道:“你是我唯一的亲妹妹。”
答非所问,其实已经是答了。
“我是你的亲妹妹,”孙尚香凄然一笑,“你怎么可能不知我心有所属;你怎么可以偷看我的信——你怎么可以问都不问,便把我许给刘备!”
孙权叹了口气,道:“小妹,吴蜀需要一个象征,向全天下人表明,联盟坚不可破。况且联盟内部还有诸多利弊权衡,这桩亲事是最好的选择,你在刘备身边,既是我的软肋,也是我的眼睛。”
孙尚香沉默了。
“小妹,香香,在这世间,我能信得过的,就只有你了。”孙权道。他明白,孙尚香自小吃软不吃硬,虽然固执,但是内心也有自己的柔情。
于是他又道:“其实,我也有很多难处,没说出来,只是不想你担心。建安五年,大哥骤然离去,宗亲叛乱,若非我软禁孙绍和大乔,只怕生乱。你以为我想吗?建安七年,母亲大病时,你以为我不想守在她膝下尽孝吗?可是,我知道,我必须守住父兄的基业,如此,母亲才能安心养病!”
尚香抬眼定定看着他,似乎想穿透他的眼睛,望向他的内心。
孙权道:“还有,那时候,沈家、盛家对你的刁难,我都知道。说起来,若非我处置了盛宪,你三哥也不会被刺……”
孙尚香震惊开口:“你什么意思?”
“当年大哥平定吴会时,便对盛宪颇为忌惮。我们同盛家的梁子也是那时结下的。吴兴沈氏又与盛家有姻亲——那沈仪便是盛宪外孙,还同陆绩交好。”孙权道。
沈家、盛家?孙尚香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沈回雪、盛千月等人的名字,还有陆议身边那个眼神充满怨怼的少年——陆绩。
原是如此。
“后来盛千月处处刁难你,我也想为你报仇,便幽禁了盛宪。建安九年,沈友在朝堂公然斥我有‘无君之心’,盛宪暗通曹操,我便趁势杀了他们。自此之后,沈、盛两家逐渐衰落。”孙权幽幽道。
“还有此种缘故……”尚香震惊,问道,“那三哥的死——”
“翊弟到任丹杨的第一年,以礼罗致过去盛宪的部下妫览为大都督,戴员为郡丞。妫览、戴员亲近边鸿,数次被翊弟责难,于是密谋叛变。恰逢我出征江夏太守黄祖,他们就趁机实行奸计。”
“所以,间接害死三哥的人,还有,你,和我……”尚香喃喃道,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跌坐榻上。
孙权摇了摇头,道:“香香,在那时,你我都不知道后来会怎样。害死翊弟的,是那些怀有异心的世家大族,此次吴蜀联姻,亦是我孙氏的依仗。香香,若非如此,不知下次遇刺的,是匡弟还是我了。”
“我还要,再想想,”尚香几分动摇,垂着头一声不吭。片刻,她小心翼翼看向孙权,“我写的那封信,他……是否收到了?”
“自然——我曾答应过母亲,让你自己选择一回。”
尚香闻言,心口微痛。随即有些自嘲的释然,也好,既如此,那她就算嫁给刘备,也不算负了陆议吧?
孙权劝道:“其实,在婚姻中,爱是最不重要的东西。重要的是门当户对,利益交织。就像母亲和父亲那样,相敬如宾。”
孙权不知尚香有没有听进去,只见她将快要收拾好的包裹放在一旁的角落,神色几近摇摇欲坠,便继续道:“香香,你去赤壁,已经见过真正的行军打仗了罢。”
尚香没有开口,孙权负手道:“那你应该知道,战争给百姓带来的只有无尽的痛苦,胜利又如何?只要有战火,便有牺牲。若无孙刘联盟,曹操的铁骑踏破江东,只在旦夕了。”
尚香双手抱膝,蜷成一团,不禁想起那首铙歌:“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士卒们悲壮的歌声还在耳畔回响。“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耳畔似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阿彘。他唱和的时候,笑得没心没肺,双眼眯成一道缝。
尚香埋下头,忽然想到,她再也等不到阿彘凯旋做将军了,也等不到他错愕地发现“好兄弟”竟是女子,取笑一番他的憨傻。他的生命已经永远断裂在赤壁之战。
除了他,还有很多人,还将会有很多人。只要这乱世还存在,这种厄运便会随时降临在她想要守护的人身上。
在以前,是爱她的父亲、大哥和三哥,是见证太多死别,郁结病逝的母亲,在以后,可能是二哥、是四哥,是陆伯言,是一个她不认识,但和她一样,本应该拥有完满一生的女孩子。
小时候,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可现在不一样,现在,她能够做些什么,哪怕代价是她的终身幸福,是生命,又如何?
若有一日能够亲手击杀这乱世,她不会犹豫一刹,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