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听完部下的汇报,面色微沉,片刻,朝尚香道:“香香,这是个不好的消息。”
尚香抬眸,这些天不详的预感得到印证,有些发怔。
“他为保护黄将军而死。身中数箭,坠于长江之中,没有打捞到遗体。”
尚香嘴唇动了动,过了许久才挤出来一句:“那他的阿婶怎么办?”
“他的赋钱和葬钱会给到家属。黄将军往里补贴了一些,足够他的亲人安度晚年。”
“我不懂,”尚香紧紧攥着棋子,问,“我们不是打赢了吗?”
“是,赢了。”
“可为什么,还会有人死,为什么他会死……我的意思是,他保护黄将军,立下了战功,他明明也要当将军的,为什么……”尚香有些语无伦次。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她心里也明白,可是她无法接受这个结果,无法接受一个经过那么多苦难依然乐观善良的好男儿尸骨无存。
“只要有战争,就一定会有牺牲——香香,你以为,战争的目的是什么?”
尚香直视周瑜,道:“或是为了应对强敌,或是为了开拓疆土。”
周瑜摇了摇头:“‘止戈为武’,战争是为了守护,守护江东百姓,结束这乱世。当有朝一日看到天下太平,想必也是慰藉这些亡者最好的方式。”
尚香惊讶地抬眸,周瑜的神色有些悲哀,或许也是想起了故人,她移开目光,捡起两枚黑子,投子认输。
“公瑾哥哥,也许,有一个地方我必须去。”
尚香刚出门,便同刘备擦肩而过。
刘备默默停下脚步,暗自惊讶:今天的绣花枕头不太一样了,那股坚韧似乎有些消隐,多了些悲哀之色。他的面容依然清秀,远山眉下,眸中似含有难以言说的忧愁,尤其是月色下那一瞥,令刘备记忆许久。其实,说是绣花枕头,不过是叫习惯了而已。那人算得上有勇有谋,只是长相阴柔了些,似是男生女相。
“刘豫州,可有要事?”
“我是来和都督商量应对曹休之策的……”刘备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问,“方才从都督营中出来的那位是?”
“她啊,”周瑜正要搪塞过去,忽然想到孙权那封意有所指的密信,顿了顿,才道,“不知刘豫州可知道,孙将军有一嫡妹,自幼好观武事,仍未定亲,说是‘此生非英雄不嫁’。”
刘备若有所思地回头望去,月色照亮雪白的道路,早已不见伊人身影。
*
尚香快马离开南郡,便直朝吴郡而去。军中洗沐多有不便,得先回侯府好生梳洗一番,卸去满面尘土,满身疲惫,如此,才有力气应对接下来的事情。
她沐浴后,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仍作男子打扮,在房中翻箱倒柜,找出不少五铢钱,尚香掂量了一下,尽数塞进包裹之中,又顺手挑了几只金银首饰放进去。沿着周瑜给的地址,一路辗转问询,终于找到阿彘家所在的村落。尚香背着包裹,抬眼看去,只见一片鳞次栉比的茅草屋。正是日落时分,农户们扛着锄头、擦着汗,往屋里走。
尚香措辞了一阵。等会儿见到阿彘的婶婶,她便说阿彘当将军去了,戍卫南郡,回不来了。赏钱么,就由她这个战友带回。日后可能还会有一笔,黄盖黄公覆将军亲自嘉奖的——只要她打过招呼,倒也不怕被拆穿。
她想好后,恰好一红面白发老翁扛着锄头经过,她便上前询问:“请问阿彘家怎么走?”
“阿彘?”被问到的那个老翁眉头一皱,唇边的花白的胡髭抖了抖,“你找他做什么?他不在。”
“他家阿婶呢?”尚香又问。
“他家阿婶啊,得了风疾,几天前被人发现已经去了。也没个人操办后事,还是我们这些邻居帮忙的哩,”老翁摇摇头,随手一指,“喏,他家就在那儿。”
尚香顺着老翁的手指望去,只见半山腰上一户破烂的草屋,门窗紧闭。
“您是说,阿婶已经病故了?”尚香再次问道。
“是啊,那天是阿春去敲门——”老翁喋喋不休说着话,在尚香耳中的声音一点点淡下去,她感觉现在好像一拳打空那样惆怅、又像丢失珍宝一样茫然,机械般地沿着坑洼的泥路深一脚浅一脚上去,老翁跟上来,问:“你是阿彘的火伴?他还好吗?”
尚香回过神来,道:“阿彘保护黄将军,打赢了曹操。”她停步转身望去,本以为老翁会欣喜,没想到老翁的面上竟浮出一种复杂的神情来,欣喜有之,悲哀有之。
良久,他才缓缓说道:“阿彘这孩子,他阿婶舍不得他,他却非要参军,三个月前,有一次吵得厉害,他竟说,他阿婶又不是他的血亲,凭什么管他。他阿婶是个急性子,便吼他,让他滚,不当将军就别回来了。我们这些人劝也劝不住。后来阿彘就真走了。”
尚香道:“阿彘其实很想他阿婶的,经常同我提起,还说她做的肉脯很好吃,要带我——”她意识到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老翁没注意到尚香的停顿,长叹一声:“这孩子,不知道‘人心隔肚皮’啊。他不说,阿婶怎么知道?若是他能叫人给他阿婶带个话,也不至于她阿婶死前还在懊悔、担忧。”
尚香久久没有回应——阿彘也许是想当上将军再回来找他的阿婶解释吧?
老翁喃喃自语的声音裹挟在风中传来:“你说他保护黄将军,打赢了曹操?好,好啊,阿彘从小便说他要当将军,我们都笑他不自量力,没想到他成器了,好啊,好啊……”
老翁一路絮叨,尚香静静听着,直到那破落的草屋前,她矗立一阵,忽见檐下还挂着两条肉脯,已经晒干了,表面凝出一层反光的油脂,无人打理,麻雀正停在铁钩上,时不时啄食一阵,留下坑坑洼洼的啄痕。
尚香感觉庭院太空了,心也太空了,好像破了一个洞,山风不住灌进去。
“你要是早来几天就好了,”老翁道,“这世间,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老人家,您能带我去阿婶的坟前吗?我想祭拜一下。”尚香说。
老翁闻言,自嘲道:“坟?我们这些人,身子都半截入土了,卷个草席往山里一埋也便罢了。”
“您方才说,阿彘的婶婶是邻居们帮忙安葬的吗?”尚香将包裹取下来,交给老翁,“这些财物,不过一些心意,多谢您和邻居对阿彘一家的帮助。”
老翁推开尚香的包裹,摇头道:“都是凭借多年情谊,不为财利。”
尚香想了想,道:“那,您可以帮我个忙吗?”
“你说。”
“我想为阿婶打造棺椁、立碑,只可惜不熟悉此地,只能烦请您联络匠人。这里还有许多余钱,先放在您这里,我下次再来取。”尚香道。
老翁犹豫一番,接过包袱,道:“那你一定要来取。”
“好。”尚香应下。
她一面沿着泥路返回,一面止不住地想,原来有的事情,一时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说清楚了。就算立下千秋功业,也是枉然。如果说出来,就算最后一事无成,也无悔了。
不求没有遗憾,但求拼尽全力,无怨无悔。
待回到侯府,尚香沐浴后换回女装,天色已晚,她令侍女焚沉香、研墨,自己则拿出一方黄帛,铺在案几上,以镇尺压好。
“郡主,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侍女居桃研着墨,担忧问道。郡主今日举动实在反常,先是上午翻箱倒柜,现又写字。平日她是顶不爱写字的——除非孙权罚她抄书。
尚香掭笔,答非所问道:“居桃,谁说女子就一定要等男子提亲的?女子也可坦诚追求所爱。”语罢,在帛上落下“与伯言书”、“冬月廿三,尚香白”几字。
居桃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甚至连研墨都忘了,只见尚香提笔思考了一阵,便开始书写正文,窗外不知何时落起夜雨,淅淅沥沥,土腥味蒸腾起来,被几近虔诚的沉香气味掩盖。
尚香开始回想陆议。
从八年前第一眼见到他,那个惠风和畅的暮春,有梨花如云,纷纷飘洒,他闯进她的视线,丰神俊朗,一身书卷气,不卑不亢,却又拒人于千里之外。那时她不肯承认,他于她有种熟悉的亲切感在作祟。再到后面,他说和三哥、沈仪,在陆灵生辰弹琴,为她解围,她才知道,他温和有礼的背后竟然藏着和她一样的固执。
大抵知音难觅,才更让人相惜。
“陆伯言,你真是一个好奇怪的人。”尚香想。
明明手无寸铁,却在不归林将她护在身后。
一向精打细算,却为陪她去丹杨,得罪孙权。
平常克制有礼,却在醉酒后,拉住她的手,告诉她,“我担心你”……
“所以,陆伯言,你对我也有一丝心动,哪怕只是一丝……对吗?”尚香想着想着,不由得翘起唇角,“那刚好,我也喜欢你。”
窗外,夜雨声声打着芭蕉,她伏案,烛火照得她的面容美丽而柔和,尚香执笔,写得很慢,把这八年的暗恋细细写入信中,隐晦的、炽热的、坦率的、赤忱的……
“《诗》云:‘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君若有意,一月为期。赐复为盼。必不负相思意。尚香白。”
尚香写完最后一笔,将帛静置,从头到尾检查一遍。待墨干透,才仔细叠整齐,装在信封之中,递给侍女:“居桃,此信务必送到驿站,寄往海昌县。”
“郡主,莫非你终于想通,准备嫁人了?”居桃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情,开口问。
尚香颔首笑道:“若一月之内他回复我,便是了。”
按照吴县到海昌县的距离,信件走驿站来回一般要十日,最多不过半月。尚香给了两倍有余的时间,也是不确定陆议是否会同意——可以让他慢慢思考。
尚香一开始还能坐得住,不断告诫自己,按路程推算,信件还没到。到半月后,便忍不住一天跑去驿站三四次,每次兴冲冲的去换来的都是失望而归。
“郡主,不若奴婢帮你守着回信……”居桃担忧道。
尚香摇摇头:“谁说我在等回信?莫非驿使不会送来侯府吗?我只是、在锻炼身体,路过驿站罢了。”
“好,那奴婢陪你一起锻炼。”居桃道。
“傻居桃,你都从小陪我锻炼到大了,怎么还要陪啊?”尚香笑道。
“奴婢还要陪着郡主嫁给心上人呢。”居桃笑道。
“好啊居桃,你取笑我。”尚香同居桃嬉闹起来,正当此时,侍卫通传,说有一远道而来的故人求见。
尚香微愣。故人?莫非是陆议?他看到信便亲自赶来吴郡见她?怪不得这么久都没有回信。尚香朝门外张望,未曾见到人影。
“呀,看,说着说着,未来的郡马便来了吧。”居桃道。
闻言,尚香便朝居桃嗔笑道:“后面再和你算账,快,为我栉发梳妆。”又朝那侍卫道:“你且带他入亭休憩,叫他稍待片刻,有劳。”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出自《诗经·国风·召南》
倾筐:斜口浅筐,犹今之簸箕。塈(jì既):一说取,一说给。谓:一说聚会;一说开口说话;一说归,嫁。(本文取“归,嫁”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