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侯府的后山上有一处湖泊大小的山涧,岸边芦苇丛生,便于设伏。溪流湍湍,四时不断地汇入山涧,引来无数水禽在此栖息,山里的野兽也常来岸边喝水,是个打猎的好地方。
孙策和周瑜在岸边下了马,吩咐随行的亲兵将带来的猎犬放开。猎犬训练有素,一脱缰绳便高声吠叫着钻进了芦苇丛中,惊起了一群水鸟。
周瑜拉弓搭箭,一箭射去,一只野鸭应声而落。
猎犬跳入水中,将中箭的野鸭叼了上来,冲着周瑜摇尾巴。
周瑜弯腰拍拍猎犬的头,以示嘉奖,从它口中接过猎物,交给了亲兵,旋即对孙策道:“该你了。”唿哨一声,猎犬又钻入草丛中,驱赶起一大群水鸟。
孙策朝天射了一箭,没中,又射了一箭,还是没中,转瞬之间,鸟群就飞远了。
孙策错失良机,懊恼地把弓箭丢给身边的亲兵,泄了气似地坐在了岸边。周瑜也挨着他坐下,道:“两箭都没射中,这可不是你的水准。”
孙策随手捡起一块石头,丢入水中,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的声线也闷闷的:“我今日没什么兴致,手感不好。”
周瑜道:“不是你非要出来打猎的么?怎么反倒没兴致?”
这时,猎犬从芦苇荡中钻了出来,抖抖身上的水,跑到孙策身边摇尾巴。孙策没心思搭理它,不耐烦地挥手赶它走:“最近烦心事一桩接着一桩,我能有兴致么?先是于吉,再是高岱,我在江东本就不得人心,如今闹得愈发难以服众了——”
他叹了口气,感慨道:“当初四处征战的时候,分明那么苦、那么难,可我每天都过得很畅快。如今我终于打下了江东,在乱世中有了一席立锥之地,本以为总算可以安定下来了,却过得还不如从前畅快了,这究竟是为什么?”
孙策一向喜怒快意,很少有感伤的时候,然而原本爱说爱笑的他,在入主江东之后,却肉眼可见地沉寂了,可见江东的烂摊子已经使他焦头烂额、身心俱疲了。
周瑜心平气和地劝慰道:“攻城易,守成难。更何况江东世族的势力根深蒂固,你本就是外来的,而且又与当地世族一度有过摩擦,如此一来,形势对于你来说就更是难上加难。坐江山与带兵打仗可不一样,急不得,只能慢慢来了。”
孙策仍是提不起精神,闷闷地捡石头打水漂。日头已经有点西斜的意思了,风吹过芦苇荡,发出沙沙的轻响,溪涧潺潺流淌,碧波浮动。渐渐的,又有水鸟陆续飞了回来,远远地落在水面上。
周瑜见孙策沉默着,便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猎犬乖顺地趴在周瑜的身边,周瑜用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它半干的毛。
静了半晌,孙策打破了沉寂:“公瑾,我有句话一直想问你——如果我死了,你会拥戴谁继领江东?”
周瑜的手指一顿,蹙眉道:“别胡说,当初在战场上九死一生,你都活下来了,可见你的命长着呢。如今江东境内还算安定,战事不多,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死?”
孙策叹道:“生在乱世,我从未奢望过能寿终正寝,父亲如此,我亦如是。从我第一天上战场开始,我就做好了随时赴死的打算。”
这话他以前可从未说过,周瑜震惊地侧过头看他,见他神色坦然,不像在说气话,反倒是一副深思熟虑过的模样。周瑜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避过话头道:“江东是你和你父亲两代人费尽千辛万苦才打下来的,为了江东,你可得保重自己。”
孙策对上他的目光,逼问他:“那为了江东,你会选谁?”
周瑜的心疼得要命,他不敢想,如果孙策不在了,他会怎样?可孙策非要他想。周瑜只好忍着心疼斟酌了一下,沉吟着道:“你的嫡子尚在襁褓之中,一时之间难以担当大任。但你二弟孙权和三弟孙翊都已年近弱冠,可以独当一面了。”
孙策赞许地点点头,道:“接着说。”
周瑜道:“孙权和孙翊是咱们看着长大的,他们两个的个性截然不同,所以从小就不怎么对付。权儿的性子温和,喜怒不形于色,遇事爱藏在心里,但很有自己的主意,心思也活络,只是在兵事上略弱些。孙翊则更像你,喜怒快意,杀伐果断,能征善战。要我说,他俩各有所长,不分伯仲,所以我一向对他们一视同仁,从不厚此薄彼。但是——”
周瑜有些顾虑地看了看孙策的脸色,还是直说了:“你似乎更偏爱孙翊,平常打仗总是把他带在身边,你麾下的心腹爱将们都与他并肩作战过,所以比起孙权,他们更敬重孙翊,再加上你对孙翊明目张胆的赏识,他们自然更加拥戴孙翊,连张昭都是孙翊的拥趸。”
孙策道:“我的确很喜欢老三,因为他的个性与我很像,但喜欢和适合是两回事。”他站起身来,凝望着远处的湖光山色,神色肃然:“正是因为孙翊与我太像了,所以我做不到的,他也做不到。我处理不好与吴四姓之间的关系,孙翊更不行。倒是孙权与我的个性截然相反,或可一试。前些日子,我派他去阳羡当官,就是想放手让他锻炼锻炼。”
周瑜与孙策并肩而立,认真地听他说话。当世之人都道孙策能在乱世中异军突起,是因为他作战勇猛,但能征善战的人千千万万,孙策能称霸一方,靠的不是运气,而是决断。他在平常小事上也许显得冲动浮躁,总是需要周瑜时不时地提点、劝诫,但遇到大事,反而能深思熟虑,而且很拎得清,从不感情用事、头脑发热。无论是攻打庐江郡,转战江东,还是如今筛选继承人,他都很有决断,连周瑜都无从置喙,只有听着的份儿。
孙策继续道:“权儿在兵事上的确弱了些,但如今江东已经打下来了,不需要再南征北战,攻城略池了,以后更多要面对的,是领土纷争、保疆卫国,或许还要继续开疆拓土,但今后也会有更多仁人志士加入我孙氏的麾下,到时候能征善战的人多得是,只要知人善用,仗都派手下去打就是,根本不需要像我当初打江东时那般身先士卒。”
孙策顿了顿,又道:“从这点上来说,孙权也比孙翊更为合适。而且归根到底,孙权是老二,孙翊是老三,自古立嫡立长,祖宗之法不可废,若是废长立幼,非但权儿无法自处,而且政局也势必因此而大乱。如今的江东已经够乱了,可不能再乱上加乱了。”
周瑜赞许道:“你考虑得很周到。”
孙策受到他的夸赞,得意地笑了,道:“我还没说完呢。”
周瑜挑眉道:“还有什么?”
孙策道:“权儿与那个叫陆议的关系很好,这也是我很看重的一点。”
周瑜问:“这话怎么说?”
孙策道:“虽然我平时很少搭理陆议,但其实已经留意他很久了。我看得出,他绝非等闲之辈,才这么大点年纪,就把一族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若是假以时日,他或许能当上陆氏的族长,乃至于吴四姓之首也未可知。”
周瑜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孙策冲他笑笑:“我知道你一向很喜欢陆议,因为他有些像你。”
周瑜谦谨地道:“我不如他。”
孙策道:“当年我攻打庐江郡时,逼死了陆绩的父亲陆康,所以我与陆绩是不可能和解的。但是孙权和陆议,却让我看到了孙氏与陆氏和解的希望。他们都没直接参与庐江之战,不似我与陆绩一样势同水火,且凭他们的出身与地位,又足以代表孙氏与陆氏。若是陆议能如你我期盼的一般成长为栋梁之臣,他将来甚至能够代表吴四姓。孙氏与江东世族共存的关键,就在于他与孙权。所以即便我与江东世族闹得这么僵,也从没阻止过权儿与陆议私下来往。”
周瑜道:“你说得对,等权儿和翊儿再成熟些,就让权儿负责调解孙氏与当地世族的关系,翊儿负责带兵征战,开疆拓土,他俩一个文,一个武,各尽其能,你到时候只需稳坐钓鱼台便是。”
一番话说得孙策憧憬地笑了,道:“那当然好,只是这样的好事,我真是连想都不敢想。”
周瑜宽慰道:“有什么不敢想的?权儿如今都快弱冠了,翊儿只比他小两岁,这一天岂非已经指日可待了么?你的好日子就快来了。我知道你最近被江东世族闹得焦头烂额,又没仗可打,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今后这种丧气话可休要再提了。”
孙策道:“我也只是以防万一罢了,继承人的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一旦出了什么事,你到时候心中有数就行。”
周瑜道:“我知道了。过几日我就要带兵出镇巴丘了,你独自一个人留在吴郡,要处处小心,毕竟我不能总跟在你身边。像打猎这种可有可无的活动,能忍着不去就不去,若是实在忍不住,也要多带些随从。带兵打仗更是如此,若非攻坚之战,别亲自上场。你从前每逢战事,必身先士卒,是因为无人可用,不得已而为之。且以前你一穷二白,除了自身性命,也没什么可失去的,所以无所畏惧。可如今你已经是江东之主了,既有地,又有兵,更有臣民百姓,你不再是一个人了。”
孙策嫌他啰嗦:“知道了,那今天咱们务必尽兴而归,毕竟你一走,下次陪我打猎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周瑜见他终于提起了兴致,笑道:“那好,咱们继续。”把猎弓递给他,指使猎犬下水赶起了一群水禽。
这回孙策一改方才的心不在焉,屏息凝神,目光如炬,连发三箭,射中了三只禽鸟,例无虚发。随行的亲兵们见状都欢呼起来。
孙策与周瑜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天傍晚,孙策与周瑜尽兴而归,回到吴侯府,发现前殿外的空地上一个人都没有。
这一个多月以来,因着高岱的事,殿外每天都坐满了抗议的人,这一空下来,孙策反倒不适应了。
他唤过在前殿廊下带兵值守的谷利,问道:“那帮抗议的逆臣呢?”
谷利道:“已经散了。”
孙策与周瑜对视了一眼,都略觉意外。孙策有点高兴,抬头看了眼西斜的日头,道:“现下天还没黑呢,这帮逆臣今日散得倒早。往常不坐到夜半三更我熄灯睡觉,他们是不会走的,难道是他们快要顶不住了?”
周瑜道:“是不是因为今日你不在府里,他们觉得没趣,所以提早散了?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才是。”
孙策道:“若真如此,我以后天天出门打猎。”
谷利却毫无喜色:“今日抗议的人散得早,是因为主公和周将军不在府里时,他们进内去见了吴老夫人,老夫人答应他们放了高岱,他们这才提早散了的。”
孙策变了脸色:“什么?他们趁我不在进去见娘了?你为何不拦住他们?我要你是干什么吃的!”说到后来,又发起怒来,声色俱厉。
谷利单膝跪下请罪:“主公息怒,属下带兵拦了,但闹的动静太大,还是难免惊动了老夫人,老夫人就亲自接见了他们。属下办事不力,请主公恕罪。”
孙策懊恼道:“我都已经二十六了,他们竟把我当六岁小孩,搬出我娘来压我,这分明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他愤怒已极,当下连衣裳都等不及换,便进内去见吴老夫人。
吴老夫人独自住在吴侯府的后殿,与前殿隔着好几重院子,既宽敞又清静。孙策急匆匆地进了屋,见殿内尚未掌灯,吴老夫人正坐在卧房窗下的织机前,借着最后的天光织布。
孙家起于微末,孙策的父亲孙坚原本只是富春江畔种地的瓜农,吴夫人嫁给他之后,便日日织布补贴家用,后来即便孙坚在乱世中趁势而起,执掌了兵权,但行兵打仗的日子并不比种瓜宽裕多少,粮饷从没有够用的时候。为了省钱,吴夫人仍过着节俭的日子,在军中坚持织布,能贴补一点是一点。这样的日子一过便是几十年。如今孙策终于打下了江东,积攒起家底,不用再为军费发愁了,吴老夫人也可以享享清福了,可她早已过惯了劳碌的日子,再也闲不下来了。
屋里伺候的侍婢见孙策进来,都行礼退了出去。吴老夫人停下手里的活,道:“策儿,你怎么来了?”
孙策素来孝顺,虽然有事,但还是耐着性子给老夫人行了礼,道:“有几日没进来看娘了,来给娘定省。”
吴老夫人让他起身,招呼周瑜:“公瑾也来了?”见二人都穿着骑装,问道:“你们兄弟两个出去了?”
孙策道:“是,今日午后闲来无事,去后山打猎了。”
吴老夫人没说什么,问他:“吃过饭了么?”
孙策道:“不曾。”
吴老夫人便吩咐侍婢摆饭给他和周瑜吃。孙策哪有心思吃饭,推拒道:“娘,不必麻烦,我待会儿回前殿和公瑾一块儿吃。”又道:“娘,儿子此来还有一桩要紧事问您。”
吴老夫人自然知道他是为何而来的,道:“你说便是。”
孙策道:“娘,今天我不在时,那帮江东世族的人是不是趁机进来吵扰你了?”
吴老夫人道:“是我让人放他们进来的。”
孙策羞愧极了:“娘,都怪儿子御下无方,连累得您也不得清静,儿子真是不孝。”
吴老夫人和蔼地道:“这是什么话,你的事就是娘的事。怎么如今成了江东之主,反倒和娘生分了?”
孙策道:“娘是不是答应他们放了高岱?”
吴老夫人道:“他们乌压压地跪了一院子来求我,我能不答应么?那个高岱究竟怎么得罪你了,你非得把他关起来?”
孙策提起这事就来气:“儿子虚心实意地把他请来侯府,奉为上宾,向他请教学问,可高岱看不起儿子是武将出身,言辞间百般敷衍,儿子实在气不过,就把他关了起来。”
吴老夫人道:“原来就为了这么点小事,至于闹这么大么?你打小就是个火爆脾气,也该改改了。”
孙策委屈道:“娘,这可不是小事,儿子如今好歹是一方霸主,连一个读书人都敢把儿子不放在眼里,儿子还怎么服众?他们今天若是不进来见你,这事或许还有缓和的余地,但现在闹得这么僵,高岱是非杀不可了。”
吴老夫人为难道:“可是娘已经答应他们让你放人了。”
孙策道:“就是因为娘答应他们了,才不能放,否则开了这个先河,以后但凡我与他们政见不和,他们就会来求娘出面压制我,我这个江东之主就更难当了。”
吴老夫人愧悔道:“原来是这么回事,看来是娘连累你了。”
孙策愤愤地道:“娘,不怨你,是那帮江东世族太难对付了!不信您问公瑾。”
吴老夫人转向周瑜:“公瑾,你一向比策儿沉稳持重,又足智多谋,那我就问问你,高岱是不是如策儿所说,非死不可了?这事就没一点转圜的余地了么?”
周瑜面色沉重:“回老夫人的话,只怕是很难。江东世族越是替高岱求情,就越不能放人,只因如果遂了他们的愿,伯符就会威严扫地。杀了高岱,可以威震一时,但亦不是长久之计,只因高岱名声在外,很多江东当地的士人和百姓都很敬仰他,杀了他会招致这些人的不满,使伯符更加不得人心。”
吴老夫人听得愁容满面:“听你这么说,这高岱杀了也不对,但不杀更不行,这局面岂非两难?”
周瑜颔首道:“正是如此,这本是江东世族给伯符下的套,已经不是头一次了,先前伯符杀的那个道士于吉,亦是如此。”
吴老夫人叹道:“明知是套,却不得不往里钻,而且还不止一次,这便是所谓的阳谋吧。”
周瑜道:“是,江东世族深不可测,伯符与我加起来只怕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吴老夫人道:“本以为打江山已经够难的了,谁知道坐江山更难。权儿那孩子一向主意多,你们要不问问他的意思?”
孙策道:“他如今在阳羡当地方官,阳羡距此足有上百里,通信不便,远水解不了近渴。”
他说至此处,想起周瑜也要走,便道:“公瑾明后日也要带兵去巴丘镇守边境了,巴丘离此地更远,娘快多看他几眼吧,往后一年半载怕是都见不到他了。”
吴老夫人打量着周瑜,感慨道:“公瑾,你为了伯符能坐稳江山,不惜亲自出镇边远之地,实在是劳苦功高,你路上要多保重。”
周瑜起身向她行礼饯别:“老夫人也要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