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大汉官府禁赌,但如今仍是有不少私家的赌场在各地州府灰暗不明的夹缝之中生存着,同样,亦有不少人选择在这里醉生梦死,抛却生、抛却死、抛却屋外昏天暗地几近崩塌的大汉王朝。
崔有仪一走进这里,就险些被震耳欲聋的呼喝声震破耳膜。芰荷胆子不小,但也绝对不大,一走进去,就缩了缩肩膀躲到崔有仪身后去了。
崔有仪倒是不怕这些,她一甩宽袍大袖,踮起脚来在门口张望了起来,还别说,没过多久,真让她见着了郭奉孝。
在这一片泥淖之中,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摇着骰盅嘶哑着声音高喊买大还是买小,只有一个人一身白衣不染尘,负手而立,只在关键时刻抛下筹码,于是伴随着一声声咆哮高喝,他便笑眯眯地将更多的筹码揽到自己怀中来。
崔有仪还看得津津有味,忽然之间,那青年就朝她看了过来,崔有仪冷不防地就和他对上视线,一时倒有些尴尬。她尚且未想好要说什么,就听见那青年朝她招了招手,说道:“那位公子,可要来跟我赌一局?”
崔有仪愣了一下,接着便连忙摆手:“不、不……我不会玩这个。你可是郭奉孝?我有要事相商。”
“我们不赌这个,我们来赌……”
郭嘉话音一顿,一抬手竟将几枚骰子飞掷出去,那几枚骨骰叮叮当当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接着,崔有仪就听见郭嘉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们来赌,天下大势,如何?”
郭嘉带着崔有仪去了赌场的内屋,崔有仪这才注意到,赌场的内屋别有洞天,郭嘉在其中燃着只香炉,墙上又挂着一张地图,地图上以丹砂勾勒出她看不太懂的线路,但崔有仪猜测,想来郭嘉此时虽不出山,却仍是在关注天下动向的。
这样一想,她心中倒是有底了许多,便暗暗在心底打起关于如何劝动郭嘉的腹稿来。然而,还没等自己说话,她就听得郭嘉这样问道:“啊,崔小姑娘,我想起你是谁了。你曾见过史子眇,对不对?”
崔有仪愣了一下,但却还是点了点头,说道:“对,之前我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你也认识太子殿下……啊,不,前陛下的那位师父?”
“唉。”郭嘉听了这话,叹息一声,竟然露出有些苦楚的神色来,“我曾寻他问过一卦。”
“你找他问过卦?”
看崔有仪这副愣怔的模样,郭嘉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叹道:“史子眇一卦难求,你想见他,都要登上通天阶,更别说求卦了。”
“看你这个表情,看起来结果不怎么样。”
崔有仪直言不讳,郭嘉不由得又一次苦笑起来,说道:“是。史子眇断言,我怕是活不过四十岁。但是我向来不信命。自从得了那个结果,我便时常混迹赌场。如今的我,能在赌场里胜过所有人,自然有一日,我能胜过天命。”
我能胜过天命。
崔有仪又何尝不想?
她听了这话,一时动容,不由得追问道:“你问我是否见过史子眇,这又是何意?”
“你可是当年策动唐周投靠朝廷,引得黄巾起义提前爆发的人?”郭嘉抬手抚了抚下巴,问道,“那你可知道,当日史子眇下山,洛阳城中的异象?”
崔有仪点头:“天降真龙。”
郭嘉接道:“而且是三只。”
崔有仪挑了挑眉稍,问道:“所以呢,你问这个,是想说些什么?你难不成是想要陪我赌,这三只真龙究竟是谁?我以为那不过是史子眇的障眼法,没想到就连你也会相信。”
“不管是不是障眼法,崔小姑娘未尝不可一猜。”
“我说什么都可以?”
郭嘉颔首:“这是自然。”
崔有仪走上前来,望着郭嘉挂在墙面上的那一整幅地图,沉吟片刻,方才说道:“若说真龙,要是以未来千年百年之计,当属曹刘孙三家。”
郭嘉目光微动,说道:“不妨说来听听?嗯……先说孙家吧,是不是因为孙文台夺了玉玺,你才这样说?”
崔有仪摇头:“当然不是。我从不信这受命于天的说法。更何况,如今那玉玺已经被孙策拿去献了袁术以换兵马。但我想,袁术得了玉玺,定然沉不住气,日后若是得了机会,怕是会有不臣之心,到了那时,若是孙家那孩子以拱卫王室的名义击败袁术,便能尽得江东之地,稳固长江天险,便占了地利。”
“那刘家呢?”郭嘉原本半倚着桌子吊儿郎当地看她,听到这话,他倒是也跟着站直了身子,定定地看着她问道,“你不会到了现在还会相信,汉王朝余威尚存吧?”
崔有仪摇了摇头,说道:“当然不是。我说的是汉室的一位宗亲……虽然我也不大确定,但是,在十八路诸侯汇集成的讨董联盟里,我倒是见过他几次。他和公孙瓒早些年是同窗,手下亦是骁勇善战。”
“听说如今他在徐州陶谦那边。而徐州之地,曹孟德他势在必得。”这屋子里大概有些冷,崔有仪说着的时候用力搓了搓掌心,说道,“以他现在的实力,想来无法与曹孟德那家伙抗衡。他那时候说不准会去寻找其他倚仗,但会去找谁呢?说不定是孙家,但若他真的发展起来,孙家还会容他?而到了那个时候,他想来会朝一个地方行进。”
崔有仪话音一顿,拈起一枚骰子,手腕一转,便朝着那张地图上打过去,那枚骰子不偏不倚,正中西蜀之地的位置。
郭嘉见状,侧过身,让开了那片位置,饶有兴致地追问道:“你确定吗,崔小姑娘?蜀地这里民治未开,又多是毒气迷障,尚有丛林深谷,中原人士如何在这里立足?”
“世间何处不是迷障?有形的和无形的又有什么区别?”崔有仪耸了耸肩,说道,“再说了,在你看来那里是迷障,说不准是刘备的生机呢?如今士族势力从汉代开始发展壮大,作为一支重要的政治势力,运用得当,能得到他们的支持以巩固统治,士族也能借以得到发展;但若是士族势力扩张、膨胀又不时影响到天下安宁,那必然会造成威胁,如今益州士族拥有相当的势力,蜀土人士,专权自恣,若是有一个宽严并济的主君入主蜀地,何愁蜀地仍旧不得安宁?那刘玄德占的与孙家不同,非是地利,而是人和。”
郭嘉似乎是轻飘飘地笑了一声,接着崔有仪就听他问道:“那曹孟德呢?我本来以为,你会选择袁绍呢。”
谁知道,这时候崔有仪却反而沉默了下来,她嗫嚅片刻,这才斟酌着语气回应道:“说实话,我不确定。如今董卓已死,十八路诸侯分崩离析,若是得此天时,挥师北进,尽得北方之地。不愁日后还难立足。只是,我在担忧另一件事。”
“你担忧的是,未来的曹操与袁绍必有一战。”
听到郭嘉这样说,崔有仪倒是也没有避讳什么,反倒认认真真一点头。这可逗笑了郭嘉,他抬手点了点桌面,说道:“那不如我们来赌一赌,若是有朝一日,曹操与袁绍开战,你会站到哪一边?”
崔有仪想到自己和袁绍的约定,又想到自己答应曹操的也不过是关键之时三个计策罢了,如今曹操早就用掉一个,剩下两个不知何时会被用去,说不定没等曹操袁绍开战,她便又会回去,于是,崔有仪一时之间,豁然开朗,毫不犹豫地说道:“当然是袁公子。待我还完了曹孟德那家伙的恩情,就该回去了。这是什么值得犹豫的事情吗?”
“不。你会留在这里。”
听到郭嘉这样说,崔有仪忍不住嗤笑一声,问道:“郭奉孝,你何出此言?不会就是为了和我打赌,才故意说出一个和我相悖的答案吧?”
“怎么会呢?赌局自然是在我郭奉孝有万全把握之下,我方才敢下注啊。”不知为何,崔有仪竟然觉得郭嘉的神色有些狡黠的锐利,像是一柄软剑绕在了她脖颈上,“崔小姑娘。你需要的是一个能尽得江山的主公,而不只是单单倚重你、信赖你的公子。你要的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而不仅仅是君臣相和。凭着这一点,你也不会留在袁绍身边。”
崔有仪刚想说些什么,她和曹操奔逃的那一晚,曹操挥剑砍下吕伯奢的人头,陈宫质问他故而杀之,此为大罪,可曹操却大笑着回答这天下本就是宁我负人。那一晚滚烫的血泼了她一身,她虽不害怕,却难免有些失望。
可虽然失望,她却又想到如今这天下、这江湖,也不过是杀人人杀,你若是不杀人,便会有人来杀你。而这天下大势,并不由人。
她到底欠过曹操一条命。
崔有仪心思微动,抬眼望向郭嘉,说道:“哪怕是日后我与我命中注定的主公意见相悖,不再同道。那个时候的我也会心甘情愿?”
“你也会心甘情愿。”
郭嘉笃定地回应,就好像自己便是她一般。
崔有仪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轻声回应:“好,那我们便来赌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