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找他,那可得去青楼。”
“什么?”
崔有仪听了这个答案,不由得被呛了一口,转过身咳嗽去了,一旁的芰荷一听,默默地为崔有仪捏了把汗。又在心中默默腹诽道,怪不得荀彧一开始死命拦着崔有仪不让她亲自来颍川找郭嘉,崔三小姐这么个还没出阁的姑娘大张旗鼓地去青楼,的确很不像话。
然而,下一刻,芰荷就听见崔有仪啧了一声,说道:“这有什么难的?他常去哪座青楼,老相好又是谁?明日我换上男子装束,去会上一会。不就是郭奉孝嘛,啧。”
什么?芰荷听了这话,微微一愣,下意识就要劝阻,谁知道,崔有仪竟然转头朝着她看过来,说道:“芰荷,你也跟着一起。”
芰荷愣了一下,连忙摆手,说道:“不不不不……”
崔有仪一挑眉梢:“怎么,你怕了?你可是从黄巾军里爬出来的,怎么让你去个青楼你就怕了?”
听了这话,芰荷愣了一下。
当时崔有仪正是从死人堆里把芰荷扒拉出来的,当初的她走投无路,头上围了黄色巾帛投入太平道,不过也是为了混口饭吃,结果在青州没待多久,那就被曹操打了下来。
崔有仪和荀彧负责检点人口登记造册,芰荷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去投靠崔有仪,崔有仪孤身在外一人许久,其实早就习惯了,但是为了给她个活命的机会,还是答应让她留在自己身边当丫鬟。
崔姑娘说得对,当年跟着黄巾军走南闯北她都不怕,怎么一听要进个青楼,牙齿就开始打架了呢?
芰荷这样想着,咬了咬牙,说道:“没,我不怕的。”
得到芰荷满意的应答后,第二天崔有仪便带着她换了一身男子装扮,径自往青楼去了。
郭嘉的那位相好名叫鸢萝,据说还是郭嘉送的名字。崔有仪一听这名字,也暗暗地笑了。
这颍川中人把郭嘉形容得混不吝的,没想到平日里倒是也知看看书。
这姑娘艳而不俗,娇而不纵,眉眼莹莹如月,可不就像是一株女萝花吗。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见了鸢萝姑娘,崔有仪不由得又想起来当年她还在北海求学时,拦在门前的那两个小姑娘,一个名叫桑柔,一个名叫小宛。
这样一想,似乎已经过去许久。这倒是让崔有仪有些怀念。她冲着鸢萝笑了笑,说道:“姑娘,今天找你来,是想和你打听一下郭奉孝的事情。你跟他熟悉些,我想问问,怎么才能见到他。”
“你想见他啊?”鸢萝头也不抬,只顾着给自己的指上染蔻丹,“奉孝早就交代过了,你若想见他,得先过我这关。”
“我说你这个女人……”
一旁的芰荷动了气,正想说些什么,却被崔有仪按住了肩膀,说道:“我就知道,想见他没那么容易,定然会有拦路的人在。不妨和我说说,是什么考验?”
“这个嘛……”然而,鸢萝话音一顿,竟然露出些有些为难的表情,“奉孝先前同我交代的时候,我原以为来的会是他以前在颍川的旧识,又或者是曹孟德本人,可没想到,却是个没见过的小公子。这就让我难办了。”
“没见过又怎么样?你可是瞧不起我们家公子?”
芰荷嘴直心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崔有仪连忙又扯了她一下,说道:“想来对待不同的人,郭奉孝出的考题定然也不同了。只是……既然我是意料之外的那个人,这是不是可以说,我们家主公已经胜过他一筹了?”
“这……”
鸢萝顿了一下,旋即便笑了出来,说道:“你想让我放你过关,可没那么容易。奉孝虽没交代过我给你的考题,但是,我也不能就这样轻易放你去找他。公子,不如给我弹一曲琴好了。”
听到这话,崔有仪松了口气,笑了起来:“这有何难?拿琴来。”
崔有仪为鸢萝奏了一曲《鹿鸣》。曲子自然没什么新意,又和鸢萝这样摸惯了琴的无法比,但好在难度不大,崔有仪儿时也弹过些日子,倒是这样平平无奇地弹完了。
鸢萝打了个哈欠,想来是不大满意。崔有仪抬起眼看她,一时之间倒也有些忐忑。鸢萝用簪子拈去黏在手指上的花瓣,轻飘飘地嗤了一声,说道:“算了,勉强算你过关。若想见他,明日去颍川最大的赌场寻他。”
“怎么还要去赌场啊?你知道我们崔三……公子光风霁月,从不去这样的地方,你这女人是不是不安好……”
芰荷还想帮着崔有仪说几句,让她顾念着点名门崔家的名声,谁知道,崔有仪眸光一亮,一拍手掌说道:“好呀、我还没去过赌场呢。明日什么时候?”
鸢萝愣了一下,这才回答道:“明日傍晚。奉孝说,若是你能赌赢他,他便跟你回去。”
崔有仪垂下眼,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了。我会赢下那场赌局。让他心甘情愿跟我回去的。”
崔有仪说完,转身就走。芰荷还在傻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
崔三小姐这话,怎么说的像是要迎娶哪家小姑娘的豪门阔少?
见芰荷愣在原地没动,崔有仪啧了一声,回过头来催促道:“还愣着做什么,走了。”
芰荷连忙应了一声:“喔!我这就来——!”
崔有仪走后,鸢萝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便让侍女来为她打一壶酒过来。于是,郭嘉来时,便看见鸢萝正倚在美人靠上喝酒,身边是点得正旺的红泥炉,热气熏得她面颊微红,见郭嘉进来,鸢萝微微抬眸,媚眼如丝,尽态极妍。
但郭嘉轻而易举看出鸢萝似是兴致不高,探过身子去问:“怎么了?谁惹你了,是今天来的那位,被曹孟德派过来的人?”
结果,鸢萝只是嫌弃兮兮地瞥了他一眼,轻飘飘地吐出一个音节来:“……啧。”
郭嘉:…?
虽然不知道鸢萝在想什么,郭嘉却还是笑着凑上前去,说道:“怎么了?鸢萝姑娘,谁惹到你了?”
鸢萝没回答他的话,只是眯着眼又饮了一口酒,说道:“被派来当说客的,是个姑娘。”
郭嘉挑了挑眉梢,问道:“哦?你怎么晓得的?”
鸢萝悠悠一叹,说道:“她演得蛮像的。可她身后的侍女却扮得不像,先是让她不要到青楼来,又让她别去赌场呢。”
郭嘉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反倒笑了,说道:“你的意思是,在你眼里,我们男人除了色字当头就是赌瘾缠身了?”
“我可没这么说。”鸢萝懒洋洋地冷嗤一声,然而,片刻之后,她便正色道,“崔三姑娘看我的眼神,和到楼里来的男人可都不一样、干净得很。”
郭嘉一听这话,不由得大呼冤枉,说道:“我也同样敬你的才学见地,你怎得不说我的眼神也很干净?真是冤枉人!”
鸢萝抬头,按了按眉心,说道:“你当时说,若是荀彧来了,便问他若是有朝一日曹操与袁绍相杀,谁会赢,若是曹操来了,便问他以何种方式夺天下。可来的是崔三姑娘,我不知道要问她什么,便让她给我弹了一曲。那你可知道崔姑娘给我弹的,是什么曲子?”
郭嘉苦笑:“这我怎么知道?”
“是《鹿鸣》。若是别的男人来了,定然要给我弹一曲凤求凰,好好占这个便宜。可她不是,她的琴就只是琴。我让她为我弹琴,她便只是弹琴而已。”
听到鸢萝这样说,郭嘉愣了一下,下意识抬头看她。便见今日鸢萝妆容淡淡,眉作远山,只指甲上那艳红随着她的动作跳跃着,像是一簇簇火星。她在这楼中受男人追捧,渐渐有了财帛,也有心思将养身体,不再像当时那般瘦削孱弱,反而显得骨肉停匀起来,肌肤也越发白皙。
郭嘉想到这些,转瞬便意识到,今日到这里来的那位崔三姑娘,大抵却是意识不到这些的。就像鸢萝所说,她的琴,便只是琴而已。
郭嘉一时有些尴尬,在那位未曾谋面的崔三姑娘面前狼狈起来,只得在心里默默念着今日她弹奏的那曲《鹿鸣》来。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
郭嘉不知道,自己这短暂的一生之中,错过了两次鹿鸣。一次是他离开颍川那年,身着男装的女郎在画阁之中的铮铮琴鸣,声震林越,似金石坠地。还有一次,在他死后,曹家战船猎猎,航行在浩浩荡荡的平野大江之中,属于自己的明公横槊赋诗。
彼时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然而,此时此刻的郭奉孝把玩着被鸢萝丢下的那只玉盏,自言自语地说道。
“好,既然如此,我便见她一见。”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出自《楚辞·九歌·其九·山鬼》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出自《诗经·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