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夏,蝉声噪噪,偌大的洛阳城像是被丢进了蒸笼,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站在袁家大宅门口的两个童仆亦是如此,蔫头搭脑地打着哈欠,恨不得将自己缩成蚂蚁般大小,好藏进那房檐下的阴影里去。
这样的天气本就让人昏昏欲睡。袁家又鲜有人来,门前的这两个童仆便张大了嘴,接连不断地打起呵欠,恨不得倒头就睡,就连有辆马车停在门口,也浑然不觉。直到马车上走下来一位精壮挺拔的男子,将手中长剑往地上一顿,中气十足地说道:“喂,你们两个,袁公子可在家吗?”
有人说话,这两个人才猛地惊醒,一时慌乱起来,手忙脚乱地推开大门,给这男子引路。而后者显然是不满意两人的怠慢,从鼻腔里冷嗤一声,这才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
这还是何进第一次踏进袁绍家的宅邸。他一边走,一边打量起这所宅邸来。
袁绍这小子出身四世三公的名门袁家,本打算和好友曹操一同入朝为官,可不知怎的却忽而改了主意,说丁忧刚过,早就消磨了在朝堂之上大显身手的志气,趁着家中尚有余财,便在洛阳置办了田产房屋,也不费心思钻营什么,只不过偶尔邀请朝中几个相熟的人一同饮酒,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意思来。
就连何进,如今他的妹妹贵为皇后,如日中天,贺礼流水一样送过来,袁绍也始终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进退有度,有理有节,让人看不出他有任何想要巴结的意思。
谁知道,就在前不久,袁绍竟然送了帖子过来,说是他如今喜事将近,还希望中郎将赏光,也好沾沾他们家皇后娘娘的福气。
这可让何进有些拿不准他的意思了,官场的事情,谁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哪有谁平白无故就邀人赴宴,定是有所图,有所巴结。可是袁绍早就拒绝了朝廷征召,家中余财又能保他这辈子清闲无虞,哪里还需要他何进来当靠山?
“夫人,这里热着呢。快些回去吧,免得中暑就不好了。”
“难得天气这么好,我出来散散心。这也不成了?袁公子派给我的人就这么霸道?”
何进尚且还想得出神,忽而就听见廊下有一阵不大不小的声音传到他耳边来。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寻声看去,便见得一道纤弱的影立在不远处。那女子背对着他,显然不知道有人来了,仍是对自己身畔的侍女喋喋絮语,兀自说洛阳水土虽养人,却不适合她,又说到了袁家之后自己如何憋闷,几句话下来,声音中便尤自多了些婉转泣音。
那女子身量纤纤,又穿了一身蹁跹的彩绣衣,何进看不真切,却也觉得站在廊下的女子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一般。他看了一会儿,竟忍不住拔足,想要向那边走去。
“啊,中郎将!您可算来了,让绍好等。宴席已经备好,只等着您来呢!”
何进还没走几步,忽而就听得这样的声音传来,他生生刹住脚步,转头望去,便见袁绍缓步带风,向着这边走来。
何进冲着袁绍笑笑:“路上有些耽搁,让你久等了。实在抱歉。”
说着,何进不自觉地向着刚才那女子伫立的方向望去,却见那女子朝着袁绍那边匆匆一瞥,便又收回目光,抱着怀中的琴跑开了。
然而,就是这一眼,让何进险些足下踉跄。
那姑娘肌肤胜雪,眼里似乎是掬着一捧映着秋月的水,只消一眼,就能让人心神一荡。然而看她服饰,不似袁绍府中下人,可听她语气,却又不似寻常侍妾,何进不愿在赴宴之时撞上这等内宅讳闻,只装做没看见,快步跟着袁绍离开了。
袁绍看何进心神不宁,不由暗笑,却也只装做不知,一边同何进寒暄,一边引着他进了厅堂中去,又唤人摆酒设宴。
袁绍不喜铺张,故而并无歌姬舞女助兴,期间只有几个容貌明艳的侍女前来倒酒布菜。何进未免觉得乏味,想着方才那抱琴而去的女子,不由得一声长叹。
袁绍将何进的表情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和他轻轻一碰杯盏,说道:“中郎将是在想刚才那位女子,是不是?”
偷偷揣着的这番心思忽而被袁绍冷不防地抓包,何进一时有些尴尬,只得饮了一口酒,干笑着说道:“岂敢、岂敢。这可是袁公子府上的人。”
“唉,要我怎么说,中郎将不愧是中郎将,到底是高风亮节。”袁绍做出一副苦闷的表情来,叹息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才继续说道,“说是我府上的人,可是我于她有愧,这姑娘性格又烈,是以……唉,这姑娘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何进一听,不由得多出几分好奇来,还没反应过来,嘴就先脑子一步动了起来:“这话怎么说?这姑娘的来路莫非……”
“欸。中郎将莫要多想。这姑娘来路倒是没什么不明之处。只不过……这姑娘是我从好友手中抢来的。你也知道,我那好友年少时任侠放荡,不治行业,倒是颇得姑娘青睐。这个姑娘便是和我朋友年少相逢,情投意合。可你也知道,这姑娘生得好看,又颇善琴曲,我见了她,一时忘乎所以,便纳了她为妾。”
袁绍似乎是昏了头,自顾自地说下去,酒也跟着一盏又一盏地饮下去:“唉,唉……我那朋友怒而辞官还乡,这姑娘虽进了我的家门,可从那以后便再不理我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何进不过是应邀来喝酒,没成想却听到这样的家务事,虽然想起方才那女子遥遥一瞥便如此动人,又觉得她引得袁绍和至交好友闹了别扭,更惹得他苦闷至此,那倒是也不奇怪。但何进到底仍是觉得浑身不自在,匆匆喝了几口酒后便推说不胜酒力,想去院中散散心。
说完,何进起身就走,只留下身后的袁绍兀自喝着闷酒。
“何将军……中郎将大人!还请留步!”
何进还没走出去几步,竟然又听到那姑娘在身后用熟悉的高阳乡音喊他,他愣了一下,就见那姑娘向着小步紧趋而来。他愣了愣,下意识退后几步,和这姑娘保持起距离来。他皱了皱眉头,问道:“有什么事吗?”
那姑娘似有些局促,在这闷热的天里沁出一脑门薄汗来,她低下头,细若蚊蚋地说道:“中郎将大人可还记得我吗?”
“这……”
何进只觉得喉头一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便给了这姑娘语速飞快地讲下去的机会:“我是阿竹啊!早些年,我家在高阳,和您还是同乡。那时候,我、我还和您的妹妹是手帕交呢,您不记得了吗?”
“实不相瞒……我嫁到袁家实在是情非得已,袁公子待我虽好,可是您今天也看到了,他府上那些人,都不是好相与的,我在这待得闷得很。如今见了您,我才想起来,儿时有位玩伴如今当了皇后呢。”
“对了……这个、这个给您,还请您交给皇后娘娘!她看到了,定会想起来的!”
说着,这姑娘塞给何进一方柔软的巾帕,便又一低头,转身跑开了。
廊下的风穿堂而过,那姑娘身上的彩绣衣如同波翻浪展,映出有些耀眼的光来。
何进还在望着那姑娘的背影,仔细思索着,这高阳县何时出了这样的一位同乡。
不过,何进若是想得起来,那才是真的奇怪。
因为,高阳县根本没有什么惊才绝艳的歌女阿竹,而方才那快步离去的姑娘,脚跟一转,就来到了之前何进与袁绍饮酒的所在,她眸光一动,抬脚用足尖轻轻碰了碰桌腿,这才说道:“袁公子,别喝了,小心真的喝醉了。”
听到她的声音,袁绍举着酒杯的手一顿,抬头冲着她笑起来:“崔姑娘。事情都办妥了?”
崔有仪方才面上哀怨而又局促的神情消失了,她垂着眼,认认真真点头,说道:“我已经把东西送过去了。”
说着,她便又笑起来,说道:“如此说来,还要托赖曹公子把那手帕还给我,不然,我可舍不得把辛辛苦苦绣好的手帕送进去。”
袁绍听了,轻轻笑了一声,但很快,他的神情便严肃起来,说道:“不过,你确定这个方法能行?我听闻如今这位何皇后,可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何家势单力薄,皇后执掌中宫主位,少不得朝臣议论。这时候听得皇后儿时的玩伴如今入了四世三公的袁家府上当侍妾,怎么说也算是平步青云,他们不信也得信。说不定,明天,我就要应皇后娘娘的召入宫了呢。”
崔有仪眨眨眼,映着厅堂里幽微的烛火,笑得像只狐狸,此时她扮做歌姬时面上的浓妆尚未卸去,眼角处多了抹艳丽的红,倒是真的让她平添了几分妩媚:“怎么,袁公子现在后悔了?”
“可我们早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只怕,袁公子现在害怕也晚了。”
“哈,崔姑娘将我想成什么样的人了?”袁绍摇了摇头,抬手唤来一旁的侍女,让她又开了一坛酒,为自己斟满,接着,他冲着崔有仪举杯,“我不过是担心你。若是皇后真的征召你入宫,到时候你一个人深入宫门……”
“哈,我在担心什么?若是你马上就要用阿竹的身份入宫,到时候说不定,你的才名就要载入青史了。来,喝酒吧。这杯敬你的勇气胆识。”
“才名艳名,都是浮名。袁公子这话,便是瞧不起阿竹了。”崔有仪挑挑眉梢,入戏三分深,倒真做出一副红颜为英雄知己死的模样来,举起酒杯笑说,“能为公子分忧,这是阿竹应该做的。”
袁绍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哈哈大笑,和她轻轻一碰杯盏。
“好一个才名艳名,都是浮名!”
“那我希望日后,崔姑娘的英名定能铭刻史册之上,千秋万代。”
“女官尝乔为倡,名唤阿竹,入禁见皇后。实与中郎将何进相表里,倚其力,诛黄巾,为绍诛宦官布之通衢,其慧敏勇毅,无逊于丹青史册之儿郎也。”——《魏书·女官传》
作者有话要说:所谓的那个《魏书·女官传》是我瞎编的,文言文也是我自己瞎写的,我不学古文好多年……在这里先给陈寿老先生磕头了。感谢在2023-06-12 12:05:33~2023-06-13 10:52: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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