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一坛酒,此时被曹操拿去浇愁了。听着红珠泪水涟涟的叙述,曹操一盏酒接一盏地饮,崔有仪则是缩在一旁,看看红珠,又看看曹操,长叹一声。
就说她崔有仪是造了什么孽?每每这遇到泣涕涟涟的姑娘,她定要掺杂其中。
这红珠姑娘的一番话,她听得很明白了。
这姑娘的丈夫叫宋奇,他是何人倒不重要,重要的是,宋奇的妹妹如今是当今圣上的皇后,于是恩及宋氏一门,宋奇才得以官拜执金吾。
但好景不长,如今这位皇后娘娘身居中宫元后之位却不得盛宠,是以宫中那些对着后位虎视眈眈的宠妃连连相害,时日久了,皇帝便当真信了后宫众妃子的谗言,宋皇后废为庶人,打入冷宫。那位宋皇后忧思过度,没过多久,就在冷宫中病逝。
朝堂之上,最忌外戚专权,宋皇后一死,宋家没了依靠,因此受了牵连,宋奇和父亲宋酆也因为这件事获罪下狱,不久将被处死。而宋奇唯恐牵累自己的妻子,故而休书一封,又捡点金银财物,让她回家去,好叫她从此以后和宋家再无瓜葛干系,安生过自己的日子。
红珠婚后和宋奇感情甚笃,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自然是心有不甘,可她一个弱女子,便是想尽办法汲汲营营,也找不出救下宋奇的门路来。直到她忽而想起,自己的堂哥也与宋奇感情匪浅,这才一路探问,寻到了顿丘来,想让她的堂哥来帮她想想办法。
可是她的堂哥也刚刚被撵到顿丘来做小小的县令,哪里有什么办法能救她的夫君呢。
于是,崔有仪眼睁睁看着曹操将杯中最后一口酒饮尽,叹了口气后嘶哑着声音开口,说道:“红珠,你听堂哥跟你说……”
其实,什么都不必说了。红珠听到曹操这样说,心下早已经了然,于是,她垂下那早已经被泪水打湿了的眼睫,低下头不说话了。然而,倒是崔有仪,远在桌子另一边,托着下巴听得真切,曹操同这红珠姑娘讲的是,朝堂之中最忌讳后宫干政,宋酆和宋奇父子又是受了曾经宋皇后的恩惠才得以官拜执金吾,列爵封侯,如今宋皇后倒了,朝中众人巴不得宋家从此没落,再不得翻身。
更何况……在这件事中,曹操也没有任何插手的余地。他与宋奇虽是好友,圣上不愿迁怒,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他如今刚娶了妻,成家不久,又如何能拿家中族人的性命冒险干预此事?
听着听着,崔有仪兀自开口,冲着红珠投去个眼神:“其实……倒也不是真的没有没办法。”
这话一出,眼泪汪汪的红珠和已经有些喝醉了的曹操一齐向她看了过来,崔有仪被这两个人看得一哆嗦,缩了缩脖子,才继续说道:“红珠姑娘,你夫君的宋家,之前是不是也出过一位宋皇后?”
红珠愣了一下,虽然不知道崔有仪好端端地提起这事情做什么,但仍旧是乖乖垂下眼,回应道:“是也不是……曾经那位宋皇后,早些年是章帝宫中贵人,若说皇后,那也都是后来才追封的那么个敬隐皇后了。”
“那便好办了。”崔有仪听了这话,便倏尔松了口气,冲着曹操一勾手,说道,“曹公子,附耳过来。”
崔有仪贴着曹操耳边将她的计划细细说来,曹操听罢,不由得一愣,倒是也清醒了几分,一脸怀疑地问道:“你……你这办法行得通吗?再说,就算行得通,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做班婕妤呀。”这计划听得曹操冷汗直冒,可谁知道,崔有仪反倒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世人给予姑娘们贤良淑德的名声,无非就是想把她们困在闺阁之中,这样的东西,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收下的。我从走出崔家大门的那一刻,我就不在乎了。”
一旁的红珠听了这话,不由得心头一震,尚且还泪眼朦胧,就扭头去看这位崔姑娘。此时她眼底都是泪,看不清楚这姑娘的长相,只依稀见得这姑娘今日穿了碧蓝色的衫裙,隔着泪遥遥一望,像是撞见了深潭垂下的一滴泪。她仍是怔忡着,不知道崔有仪和曹操方才说了些什么,她只知道,这今日与她第一次见面的姑娘愿意抛却名声舍身相助,于是,她起身,冲着崔有仪盈盈一拜:“嫂子,红珠在此谢过你了……”
没料到红珠仍是执意称她嫂子,崔有仪饶是清楚此时这姑娘没心思细想她与曹操的关系,自然是怎么顺口怎么喊她,但仍是被呛了一下,这才讷讷出言:“……我、我不是。我真的不是。”
若是以前,曹操定然会和崔有仪开几句玩笑,可此时他心情憋闷,哪还有心思,只是看了一眼崔有仪,便叹息一声,说道:“红珠,她不是你嫂子,眼下也未曾许过夫家。你喊她崔姑娘就是。只是……”
“唉,崔姑娘。你真的想好了?这事情本就是尽力而为,你大可不必这般行事。”
“事在人为,曹公子。我明日就回洛阳去,说服袁公子配合我。”
崔有仪这样说,曹操到底也是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是长叹一声,和崔有仪碰了碰杯盏,说道:“罢了,你若是已经决意如此,那我也不好说什么,明日我就送你回洛阳。”
见曹操同意,崔有仪这才松了口气,冲着红珠笑了笑,说道:“红珠姑娘,你都听到啦,我和你堂哥愿意帮你。你好好回去休息吧。”
“再过几日,你就可以和夫君团聚了。”
“我知道你是想要安慰那小姑娘,看她可怜。可你也实在不必如此。这事情闹腾开了,对你总归不好。你真的想好了吗?”
次日晌午,送走了千恩万谢的红珠后,曹操陪着崔有仪一道往洛阳去,准备送她一小段路。当然,主要仍是为了崔有仪悬心,生怕这计划行不通,对她日后的生活有所牵累。
崔有仪听曹操这么说,也只是笑笑,说道:“我都决定好了。你不必劝我了。”
“更何况,不走险路,何见奇崛?曹公子,且让我试上一试。只不过,唯一的难处就是,你和袁公子都已经成家,还要难为你们陪我演这一出兄弟为女子反目的戏码。丁夫人其人我不了解,就是那袁公子身边的刘夫人……”
想起来那日宴饮,刘夫人三言两语将袁术骗来,袁术转头果真又信了刘夫人的话,拉着她崔有仪不愿放手,说什么定要三媒六聘把她娶回家的话,崔有仪不由得苦笑起来。而曹操见她这副样子,也不由想到那日情状,跟着也哈哈大笑起来,又伸手,从怀中摸索出一个香袋来,递给崔有仪:“不说这个,我还想不起来呢,这个给你。”
崔有仪奇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是那日你的手帕。当时我醉后言辞无状,冒犯了你,你还给了我一巴掌呢。你那天走得太快,手帕撂在那里也不知道。我捡到了,早想着还你,可一直没找到机会。今日一说,我才想起来。你且别担心,我早已经用皂角洗净了,放心接下就是。”
曹操这么说,崔有仪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一桩事情。她回了清河才想起来丢了帕子,气得她牙根痒了半日,这才闷闷不乐地重新绣起。
没想到,竟然真的是被曹操捡了去。
时隔多日,两个人再提起这桩旧事,心中早就没了多少介怀,不由得相视一笑。
“好了,曹公子不必再送。我就先走了。”
崔有仪说着,坐上马车,冲着曹操挥了挥手,不再回头,径自远去了。
而曹操望着崔有仪的背影,只觉得身上这一身官服在这夏天里像是厚重的茧,一层一层缠裹上来,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他站在驰道边上,迎着夏日闷热的风,忽而一伸手,一把扯下身上那沉重的官服和帽子,只穿着常服从那官袍中脱出身来。接着,他将手中的东西信手一丢,扔到了一边去,而就在这时,路上一辆马车疾驰而来,扬起尘沙,碾过了那被他蜕下来的一层虚假外壳,颠簸了一下,便也跟着远去了。
随行的仆从见状,惊呼一声后,再开口时声音都跟着多了几分颤抖:“这、这……曹大人,您、您这是在做什么啊?”
“莫叫我曹大人了!我病了,从今以后,辞官归乡!”
那仆从看他通体舒泰,讲话中气十足,哪里像是生病了的样子,若说是生病,那说不定也是得了癔症才是,他战战兢兢,跟着问道:“大人身体康健,何病之有?”
“哈!清廉刚正为病,秉公职守为病,不畏权贵亦为病。既然我病着,又何苦留在这朝堂之上?莫让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生毁了大汉的大好河山!”
“这洛阳城中容不下我这病人,归家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