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每日,司马懿只是藏匿在某个角落的案台之后,安静研墨,低头不知在竹简上写些什么。曹操给他分了个负责记录类似主簿的闲职。每每瞧见他在低头安静奋笔疾书的模样,贾诩莫名觉得司马懿仿佛一届老臣,已在这朝堂之上记录了百年的历史。时日一长所有人都不再去注意他的存在。只在极偶尔的时候,曹操说到关键点一二,会朝着他的方向颔首,问一句“可曾记下”,少年便略略点头,提笔划拉几下,又继续缩回阴影里去。
这真奇怪。贾诩觉得自己低调无可厚非,他黄土埋脖,又是一介降将,大半辈子都过来了,只求不要一朝不慎丢了性命。可司马懿该是飞扬跋扈的年纪,且才色兼备,不应像他这般只求自保。
他将自己的怀疑与曹丕说了。曹丕只是笑眯眯地赞许道:“这说明我家仲达十分谦逊自持,不求功名利禄威名显赫,真不愧是我未来的皇后。”
你这彩虹屁我是服气的。而且你怎么还在纠结皇后的事!贾诩扶额想着情人眼里真是什么都能出,之前自己轻率答应辅佐他当世子是不是错了,再怎么看这人除了是个傲慢公子外完全是白痴。
其实贾诩一点也不想管这些闲事。
他只想碌碌无为苟延残喘地度过余下的生命。
所以某天晚上,当他在杏花楼多喝了两杯,晃悠悠地准备打道回府,他发誓自己真心不是有意跑错方向。
等他回过神来,悲催地发现自己在许昌城里迷路了。
月色下窄仄的小巷空无一人,却突兀地响起争吵的声音。
后来贾诩无数次地后悔,我当时为什么要转过街角去看究竟是谁!
司马懿揪着郭嘉衣领——贾诩不自觉揉了揉昏花的老眼——这是那个成日恭敬缩在角落几乎与案台融为一体的小主簿么,他不是低调得——他什么时候和郭嘉有这般仇恨,明明两人平时话都说不上几句看似毫无交集有木有!
敢情这两人都是戏精啊!
郭嘉平日本就不整的衣物被扯得更加凌乱不堪。这场面实在太瞎狗眼。贾诩心念不管这拉扯背后有何隐情,子曰来而不往非礼勿视也我就是来打酱油的你们继续。
“奉孝,为什么?!我们当初的情谊,你这么容易就忘了吗?”
“……你太感情用事,这会毁了你自己。”
这信息量超大的对话!贾诩停下准备开溜的脚步倒吸一口冷气。想想自己前些日子似乎答应曹丕要“关心”司马懿的一举一动。他觉得此刻再不躲在一旁偷听就对不起自己的良(八)心(卦)了。
郭嘉一根根慢慢掰开司马懿发白的指节,淡然地说:“况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不是你献计给曹操,要掘泗河以灌下邳?”司马懿一发力将郭嘉顶在墙上,“你敢说你不知道我与兄长就在城中?”
贾诩隔得很远也能看清他眼里燃着的火:“当初文若献驱虎吞狼之计取徐州,破城之日曹操下令屠城,我司马一族七十二口皆死于乱军之中,唯独我与哥哥逃亡下邳。而如今你又献计破城害我哥哥丧命,奉孝,我与你时有书信往来,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我在何处——你可是故意逼我至此,就是想让我辅佐曹操?”
郭嘉叹口气,语气慢慢冷了:“你既已知道,何必问我?”
“之前主公召你数次,你都不来。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主公说你有奇才,要留为己用免成后患。我本想破城之日囚禁你一家老小命你就范,谁想主公竟下令屠城。”
不是没有出言劝过。可那时曹操的愤怒已被病弱的陶谦和不自量力的刘备点燃,再怎么劝也是杯水车薪。
郭嘉眼里光泽黯了下去。司马懿似有动摇,紧拽着衣襟的手指也慢慢松散了。
他低下头,神情藏在阴影里,难以捉摸:“我与你幼时交好,相识十年,竟不知你心狠如此。”
郭嘉淡淡整了整衣着:“乱世谁人不心狠。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况我本谋士,谋人性命兵不血刃,生死杀伐司空见惯。你全家的命不见得就比徐州城其他百姓更加珍贵。”
月光下二人垂手伫立,只有影子被生生拉长。
两看两相厌。
司马懿忽地将郭嘉拽至眼前,贾诩还没搞清状况就见二人拥抱在一起。
郭嘉竟不回避。反有些热切地迎合上去。本是剑弩拔张之势,月色下却见两道黑影重叠纠缠在一起。
再分开时郭嘉唇上红肿一片,似有一抹殷红逗留嘴角,一片旖旎炽热之色。
司马懿似不解恨,又改去抓他的发。郭嘉被他抓得下颌扬起,摸唇只是冷笑,带着些微苦涩:“从我与你重逢一刻,便知你我恩断义绝。水淹下邳之计都是我一人所献。仲达,你要恨,便恨我一人就好。”
“……奉孝,你记住,此仇不报,我誓不罢休。你若想助曹操成就霸业,最好快快杀我,莫再念你我旧情,否则终有一日,你将为养虎为患而后悔!”
一旁贾诩正在无语问苍天。神啊他只想好好活着而已,为什么要让他看到这明媚忧伤的一幕!
他只觉老脸发烫,一万只草泥马在心中的戈壁滩上狂奔咆哮。
回家路上,想着曹丕,又想起郭嘉和司马懿。贾诩开始觉得这事有(贵)点(圈)麻(真)烦(乱)。
他郁闷了。现在的年轻人可真能折腾,比他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曹丕啊曹丕,你看上谁不好偏偏蹚这趟浑水,你要杯具了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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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残局还摆在后花园的石桌上,夜幕低垂,贾诩携一壶酒凝望着它,仿佛看到许多年前长安的那个夜晚。
那个人仗着醉意覆上他的脸,胆大妄为不说,一身酒气更是熏得他十分不快。
可是……他却无法躲开,任由那轻薄而温暖的手在他唇间摩挲。
那人本一介武夫,原来也能如此温柔,他也是从那一晚才知晓。而他是他的尚书令,替他出谋划策广纳人才。
他还帮他抛过一具尸体呢。
贾诩十岁那年,私塾忽然宣布解散。一夜间教书先生失踪了,官府久查无门——或许是根本懒得去查——很长一段时间成为当地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那晚他折回书院想拿回落下的书本,就看到了那一幕。
少年将刀从尸体胸口拔出来,一注绯红喷薄而出。他满头满脸都是诡异的红,衬着夜幕,愈发显得血腥诡异。
他本该害怕,朝夕相对的先生被同窗杀害,而他还倒霉地正巧撞见,但当他看清那少年左眼的伤疤,他忽然就平静下来。
他甚至还有心情上前搭话,你在做什么?
他看着那个孩子回了头,眼里满是慌乱。
他在这样的目光里忽地动容。终究是个孩子。
他对他微笑,希望能抚平他眉间的恐惧。他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为什么不把他扔到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