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趴伏在床榻上,慵懒地半闭着眼让曹丕替他往后背上抹药膏。虽然他反复声明过不需要他特意来探——想到曹丕时常出入自己府上会引起曹操怎样的不满,他就觉得非避嫌不可——无奈贾诩未经他允许,将从华佗那里得到的特效药直接塞给了这人。“反正二公子手臂上的烧伤也需此药医治。”他如是说。曹丕对贾诩的神助攻表示十分欣赏,并也乐得担起替他上药的重任。司马懿无奈,身受重伤又载在这两个人手里,不任人摆布还有什么旁的办法。
此刻他感受着药膏的凉丝丝渗入皮肤的触感,伴随着针刺般的痛楚,又由于看不到伤势的焦躁,只能觉出曹丕的手指在他后背上游走,他不禁皱起眉,也顾不得礼节:“这药究竟还要涂多久?”
曹丕用指尖自钵中刮出一点膏体,细致地涂抹在左肩最后一块未被滋润的地方。每次替他上药,他都感觉被人狠命掐住了脖子,无法顺畅地呼吸。一到江陵他便遣人给司马懿疗伤,洗去了大部分血污并作了包扎:他的整个后背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那些狰狞的烧痕铺天盖地,全都向外渗着血水,很快就彻底浸湿了绷带。贾诩送药时也顺道来看过,说纵然有华佗的灵药也难彻底痊愈,留疤恐怕是避免不了的。
他小心地用手指轻抚过那些已收敛起狰狞的暗红伤疤,它们恢复的速度还是太慢了。“这盒眼看就要见底。文和说过,至少得三盒才够。”他安慰般地摸着他的头发,“你忍着点,一开始可能有点疼,但很快(药效开始起作用后)就舒服了。”
司马懿不喜欢曹丕哄孩子一样的口气和动作,明明比他小七岁,而且你这台词也太糟糕了吧!他抗议般地动了动身子,马上就被半强迫地按住:“别动,要是碰到箭伤就不好了。”司马懿只得保持右脸贴着床沿手背在身体两侧的别扭姿势,感觉有几缕头发飞进了眼睛。他想出声让曹丕帮忙,又觉得以这种姿势求助莫名尴尬,只能偷偷自嘴边吹气,妄图吹开那些恼人撩骚着他鼻尖的发丝。
他的小动作没逃过曹丕的眼睛。曹丕不动声色地替他拂开遮挡视线的头发,又俯身继续涂药。这样司马懿一抬眼正好就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专注认真的神情。不知不觉这小鬼都长这么大了……他几不可闻地轻叹着,当初他被曹操俘虏时还是少年,如今年近而立却仍一事无成,还弄得伤势沉重,在仇人之子面前丑态百出。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就死在徐州……他胡思乱想着,并没注意到一贯话多的曹丕今天竟格外寡言。二人各怀心事,屋内是死寂的沉默,只听得屋外北风凶猛呼啸着摇动窗格,试图见缝就钻地带走一切热气。
良久,曹丕合上药膏盖子,替他将被子虚掩上。司马懿在药效作用和火盆散发的温热中昏昏欲睡,知他要走,也迷糊着懒得说那些相送的客套话。曹丕却不急离去,反而坐在床沿,欲语还休。
“昨日在酒宴上,父亲流泪了。”
司马懿上下眼皮打着架,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兴趣。赤壁大败,曹操自然是要哭上一哭的。既哭自己一统江南的美梦破灭,也哭折损的钱粮兵马,当然——也少不得以示弱而笼络人心的惺惺作态。
曹丕好像看出了他的想法:“父亲说,他不为自己哭,也不为三军将士而哭,独为郭嘉,郭奉孝。还说什么;‘若奉孝在,安能让我有如此惨败!’……”
当提及郭嘉时,曹丕忍不住侧过头,观察身旁人有无些许动摇,却只发现他头耷拉着,早已彻底睡去。他伸出手,忍不住抚上他的脸,以指腹摩挲他面颊,本就白皙的肤色,如今更因失血几乎透明。那里还有道尚未痊愈的细小伤痕,破坏了他姣好的容颜。不不,即使有了瑕疵,他在他心中也美得不可方物。那日,这人声声唤着奉孝,难道只是他的想象,他二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能让他露出那般流着泪的脆弱神色。郭祭酒,郭奉孝。他何德何能,轻易就能占据他最重要的两个人的心。曹丕蹲下身,在那个熟睡之人的额上轻轻印下一吻。
不管你心里有谁,我都要得到你的心。
他在他耳畔低语,而后轻掩上门,离去。脚步声消失许久,司马懿依旧没睁开佯闭的双眼,只默默在内心道,曹子桓,你果然是个搞不清状况的白痴。
若奉孝在,安能让我有如此的惨败!
席间曹操扔了酒樽,那朝凤金爵尊在暗沉的空气中划出道绝美的线条,终唐突止于地面,滚动几下,杯中杜康洒了一地,一时酒香四溢。
满座鸦然。荀攸程昱脸上一致挂着“主公我不是没劝过可你根本听不进去”的不服气,贾诩事不关己地开始出神,心里明镜似地想曹操哪是真心哭郭奉孝,不过是借机将某些不愿为他竭智尽忠的谋士羞辱一番,顺便推卸下赤壁兵败的责任。嗯,反正我没去一切都与我无关。荀彧坐在离曹操最近的位置,用衣袖掩了脸,无声垂泪。在明亮的烛火之下,他的身形模糊得只剩一个单调的轮廓,像是要干脆变成薄薄一张纸,只留一个孑立的剪影。
曹丕当时就坐在贾诩旁边,见自家父亲嚎哭逐渐升级,变成了不停重复“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的哀叹之辞,扯过他悄声道:“郭军师当真有如此之才,能令父亲念及至此?”
贾诩略略点头表示赞成:“十胜十败之论,遗计定辽东之事,公子莫不是忘了。”郭嘉智计过人,料事如神,他一向服气。不过厉害的不是计策,而是能成为别人心中永远的白月光。当然这点并没必要与曹丕说。
曹丕今日似乎对郭嘉之事格外上心,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文和可知,仲达与郭军师平日里私交……如何?”
贾诩没想到曹丕的信息量已经到了这一步。他略作思索,决定将这个锅直接甩回给当事人:“子桓不如亲自去问。”顺便抛他一个高深莫测内涵丰富的眼神。
“也就是说,是你让曹丕来试探我的?”司马懿伤势见好,正半卧在床,横眉冷对地质问贾诩,后者一脸谄媚地替他倒了杯茶,带着“我也是被逼无奈”的表情:“这种敏感问题我怎能替你回答,当然是留给你们自己去解决了。”他笑得揶揄,“怎么,这么快就沦陷了?”有此一问,是因前两日他来探时,正巧撞见曹丕拉着司马懿的手,令贾诩惊讶的是见他来他二人毫不避讳,曹丕还更为亲昵地改与他十指相扣。对此贾诩表示曹家人都太会撩,跟着曹操混一对狗眼迟早闪瞎掉。
司马懿自暴自弃地往锦被深处藏了藏,似乎很不满意贾诩八卦的语气,他撇着嘴:“命都是他救的,还有什么不能忍受。”
这就是你心甘情愿被占便宜的理由?贾诩一面暗自吐槽真是教科书一般的傲娇,一面问:“所以你不想复仇了?”
司马懿盯着头顶的房梁没回答。许久他才幽幽地答非所问,我的匕首丢了。
那把匕首本来是司马朗的。司马家的孩子,每人都要学一项独一无二的本领傍身。大哥一心研修医术,他却习暗杀之法。幼年时,他曾寻得几卷旧书,上面记载了自商周时期的名匕。他被字里行间对各种匕首的描述迷住了,那些有据可考或不知去向的短匕,他们的主人或声名大噪,或默默无闻,或从头至尾就是民间杜撰,却都怀揣利刃视死如归谱写着惊心动魄的篇章。为此他没少挨父亲训斥。司马家重视子孙习武,暗杀之术却向来被视作邪道。父亲欣赏曹操,却对他只身刺董的行为不屑一顾,总说刺杀是下等人所为。唯一支持他的就是大哥司马朗,还送他一把匕首。
那匕首长三尺一寸,锋似寒霜雪,刃身广三寸,吞口处以玉装具,握手部分有鎏银水样花纹,并不过分华丽,却十分趁手,是司马朗平日与佩剑一同携带的随身之物。
“匕首比剑短小,却因此易藏,藏得越深,便越为危险致命。因此出鞘的时机格外重要。”将匕首交给他时,大哥曾如是说,“它还有一名,为‘舒武’。舒者,舍予,一旦出鞘,定要舍弃所有杂念,只盯牢眼前的目标,给予对方致命一击。能在刺杀之道上行多远,就看能将心性磨炼到何种程度。当然,”他好像觉得同自己年幼的弟弟谈论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忙摸着他的头微笑补充道,“我并不认为你会有真正用它去刺杀谁的一天。”
他还记得哥哥的指尖终年干燥温和,他接过匕首,触手是金属的彻骨寒意。哥哥的手只适合救死扶伤,并不适合去握能夺人性命的兵刃。
可是哥哥,你错了。我终究还是令它见了血。叔父也好,哥哥也好,都愿我隐忍不发,动心忍性。我却被仇恨攻心,急功近利,不但错失良机,弄得遍体鳞伤,连哥哥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都丢失在赤壁的战火里。如今,我真的一无所有了。
“或许我真的无法报徐州之仇。”他颓然说着,像是说给贾诩听,又像是在同阴间家人的亡魂低语辩解,想要求得他们的原谅。
——回过神来发现贾诩不知何时已来到眼前,他收起了嬉皮笑脸的表情,好整以暇地把玩袖口拖拽出的一截线头,冷笑不止。笑够一番之后,他说:“当初你夜半闯进我家,以匕首抵我脖颈,何等无所畏惧。如今你丢了利刃,难道就连锐气也尽失了?如此下去,你只能沦为曹家父子的玩物。当然,你姿色不俗,或许这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他嘲讽着,像是要调戏他一般,伸手就来挑他的下颌。
司马懿恼怒地挥开他浮浪的手指:“光一个曹丕就够我受了。你有话直说如何。”
“我既答应助你复仇,自然会帮你到底。想要复仇,多得是兵不血刃的方法。”贾诩说着,像对什么东西感到好奇那样偏过头,阳光斜斜穿过窗槛打过来,衬得他半脸明媚半脸灰暗明灭不定。司马懿在这样一副光景里仿佛看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贾诩,年轻美艳,却致命危险。那定是当年乱武长安的文和。他眨眨眼,那个由错觉产生的虚幻光影消失了,站在他面前的人依然是副被岁月摧残过的容颜。
所以美丽,所以危险,却另有原因。
贾诩说,差不多该考虑如何帮曹丕争得世子之位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是李傕回忆之章,然后上卷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