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充斥着惨叫哀嚎声,兵戈交锋之声,江水惊涛拍岸声却也依稀可辨。今夜长江烈焰冲天,那连环大船环环紧扣密不可分,火势借着东南风如一条盘踞长江的蛟龙,呼啸着要将所到之处燃烧殆尽。
天地皆火红,映于眼中仿佛鲜血。血血血,可是那徐州百姓流淌成河的血,其中也有他司马家全族的鲜血。凤雏果然妙计。江东周郎也并非空有虚名,此战之后更要青史留名。司马懿望着通红的火舌翻卷舔舐着将曹军帅旗尽数吞噬,终于克制不住纵声大笑起来,全然不顾周围人奇异的目光,三军自顾不暇,无人有心关注这诡异的一幕——他披头散发,于连天的火焰中笑得癫狂,似疯魔入心。自被俘以来,他再也没有这样畅快的时刻——八十万大军付之一炬,随之幻灭的还有曹操一统天下的霸业大梦,若是曹操本人也能在这场大火中殒命,那才更衬了他的心意——这有何难,他眼瞅着三军大乱,中军帐定也是乱作一团。曹操心性他略知,此人必一时无法接受如此大败,定会在中军帐中坐阵直到最后一刻。平日里护卫在他身边的许褚徐晃此时也分身乏术,如果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在这混乱之中,谁又能说得清取曹操性命的究竟是谁?他将叔父的话抛之脑后,随手从地上横陈的尸体上剥下一身曹军兵士的衣服,遮住自己身上过于显眼的文官制服,暗自握紧怀中匕首,混入了激战正酣的人群当中。火光将黑夜照亮如同白昼,使他能清晰地辨认前进的方向。他对中军帐的位置再熟悉不过。迎面冲过来手持戈矛的几个小兵,他不管是友是敌,统统闪身躲过对方攻击,反握匕首自下方斜刺入喉毙命。他今日就要报血海深仇,阻挡他的人,唯有一死。
他到底摸到中军帐后面,虽然沿岸营寨几近沦陷,这里仍有大量士兵把守,皆在与东吴士兵苦战,司马懿知道自己的判断对了:曹操仍留在这里指挥大军。他屏息凝神,心知这是千钧一发之刻:只要他能混进近身护卫的士兵当中,就能靠近他的仇人。
忽听得不远处铃声大作,随即一队人马踏火直朝军帐冲来,是甘宁率领的先锋军,后头还跟着举韩字、周字帅旗的人马。司马懿知道战事到了极不好收拾的地步,东吴即将攻破主营,他没多少时间了:如果曹操在众将护卫下逃脱,或是被其他人擒获并杀死,他亲手复仇的愿望便将付之东流。他顾不得再掩饰,焦急地在军帐四周寻找曹操,知道他随时可能弃营逃离。他看见张辽从帐后出现,周遭护卫的士兵拥了上去,还有些人徒劳地用水桶试图扑灭凶猛蔓延过来的火势。他瞥见曹操火红的披风一闪而过,在火光映照下格外扎眼——终于要来了,他日思夜想的这一刻。他以披风遮住下半张脸,掏出怀中匕首伏身冲上前去。
忽地一阵钻心疼痛。一支带火的羽箭射中了他的左肩。他只闷哼一声,丝毫没停下脚步,他知道机会只在一瞬。几个小兵忽见有友军装扮的人冲来,未回过神便全被割喉,一时血溅如落叶飞花。近了,更近了。他已能看见曹操披风上绣着的鎏金雀羽花样,此刻也被烟熏火燎得光泽黯然。他顾不得擦一下脸上血迹,自背后直朝他心口刺去,刀锋划破空气,如闪电般凌厉翘起,曹操回过了头。
叮地一声金属碰撞之声。匕尖没刺中曹操,却刺入戟上小枝,张辽以双戟挡住了他的致命一击。虎口被震得发麻,司马懿哪肯罢休,俯身躲过了紧接迎面而来的一戟,敏捷地转身想绕过张辽直取曹操,却不想张辽立刻转身回防,一面将曹操护在身后,一面左右劈砍,向着司马懿疏于防护的肋下袭去。司马懿腾挪移转,吃力地躲避着密集的攻击,他自幼修习暗杀术,却在此刻吃了武器的亏:张辽的攻击在速度上并不如他,但他只能被动躲闪防守并不能近他身。刺杀说到底是瞬息乍击,走灵动诡异之势,机会一旦错过,正面交锋他并无胜算。勉强交手了几个回合,更多士兵回过神,纷纷拿起手中兵戈朝他砍来。他堪堪躲过刀锋所向,面颊却被利刃划过一道血痕,鲜血自中喷涌而出。背上也传来被火烧灼的疼痛,他知道羽箭的火焰已在身上蔓延开来——看来他今日定是要葬身此地了。
一阵震耳欲聋之声,近处不知何物发生了爆炸,烈焰一飞冲天,迅速点燃了周围的几座箭楼,木头搭成的箭楼再也无力支撑,分崩离析着重重砸向地面。司马懿趁众人躲避分神的空档闪身试图逃离包围,张辽见状也不去追,径直带领士兵护着曹操往远处逃了。司马懿忍着痛楚就地打滚,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这并不容易,因为他左臂已经不能活动自如,那箭头入肉三分,他一狠心将它连根拔出,不去看肩头是否有血肉被牵扯而出。部分箭楼残骸忽地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将他压在下面。他忍不住呼痛出声,如同所有肋骨齐生生被折断。一根碗口粗细的梁木压住了他的腿部,令他动弹不得。他就这样半死不活地伏在滚烫的地上,怀抱着对绝处逢生又破灭的绝望和大仇未报的悲愤,终化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究竟在做什么。背井离乡,忍辱负重,与心爱之人决裂,最终却得到这样一个结果,他真的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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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起时曹丕正随夏侯渊与黄盖部队交战。夏侯渊一箭射中黄盖左腹,黄盖狼狈逃入长江之中,夏侯渊带人追赶,曹丕却担心起父亲的安危,带着一小队人马转头直奔中军帐而去。耳边擦过数支羽箭,他毫不在意——他在宛城体会过更可怕的,彼时他孤身一人,心惊胆战地低伏在马背上狂奔,无数乱箭擦头皮而过,而身后就是典韦身中数箭站立而死的身躯……想起大哥曹昂,他不由加快步伐——他不想再失去任何亲人,即使在这生死关头父亲未必能有同样这般在意他。
望着燃着熊熊火焰的中军帐,曹丕知道自己来得太迟了:他怀着侥幸,安慰自己有张辽徐晃等大将护卫,父亲定然已经逃脱。
可司马懿呢?曹丕的心忽地揪紧了。仲达是文官,虽有些身手,却无法独自杀出重围。他狠命拍了下脑袋,为什么没有早点去找他?除了他曹丕,还有谁能保护他啊!
忽听得一声哭嚎,那是垂死之人的悲鸣。曹丕本能地循声音方向找去,踏着无数焦黑的尸体,喊着仲达,你在哪里!然后他看见司马懿被压在燃火的木架之下,只剩下微弱的挣扎。他发疯般冲上前,拔剑将那些烧得脆弱的木头砍断,又一发狠推开最粗的那根梁木,连手掌被灼得疼痛也全然不顾。司马懿背部的衣物几乎烧尽,火还在继续吞噬他所剩无几的生命。曹丕知道必须赶紧灭火,但周围已没有一点水源——他将他从地上抱起来,火焰立刻满足地爬上了他的手臂,他全然不顾,抱着他奋力朝江边跑去。
他的马儿寻到了主人,朝他飞奔过来。他先将司马懿抱到马上,自己随即翻身上马,狠命朝江边飞奔而去,火舌开始舔舐他的发梢,他浑然不觉——仲达在他怀中奄奄一息,这是他唯一关心的事情。
他们到底来到了江边,曹丕抱着司马懿一同没入江水之中。二人身上的火焰很快熄灭了。然而司马懿并没有转醒,他躺在曹丕怀中,十分微弱地呼吸,像张单薄残破的纸片,快要被这火燃烧殆尽。曹丕扯下自己身上可用的衣物,先简单包扎了他流血不止的左肩,再用披风将他裹了,半抱着他重新上马:此地不宜久留,他们必须尽快朝最近的城池撤退。
低头见怀中人脸色苍白,黑发湿漉漉地凌乱贴在两颊,愈发显得下颌削瘦。曹丕心疼极了。他轻拍着他的脸颊,小声说:“仲达,再坚持下,到江陵就给你治伤。”他攥紧手中缰绳,尽可能让马儿行得快而平稳。
一路上并无追兵,倒是遇到了留下断后的张郃,带领着一小队残军,曹丕得知父亲已逃向江陵方向,心放宽了些许,他与张郃汇合后又行了一个时辰,天开始下起暴雨。人马都在潮湿泥泞的道路上打滑不止。众人抱怨着屋漏偏逢连夜雨,又感叹若大雨早至或许不至于如此惨败。雨势愈大,两人共乘一马已不可能。曹丕索性一手牵马步行,一手尽全力扶着随马背颠簸仍未醒来的司马懿,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流入盔甲内,冻得他瑟瑟发抖。再行一会儿,大雨已令人难以睁眼,无论人还是马都无法再前进一步,张郃命士兵在一处凸起的山岩下暂避风雨。
曹丕哆嗦着找到一处相对干爽的地面好让司马懿躺下。司马懿仍旧紧闭双眼,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寒冷,浑身抖似筛糠。曹丕徒劳地想要替他拧干裹在他身上的披风里饱和的雨水,将布料一揭开却是触目惊心的景象:司马懿后背盘踞着大片血肉模糊的烧伤,血水印得披风上到处都是,左肩仍渗血不止。再这样下去,他身体里就没多少血可以流了。张郃过来看了也连连摇头,说怕是不好。
曹丕急得跳脚,顾不得雨势沉重,抱着司马懿重新上马,狠狠抽了一鞭,也不管张郃劝阻,又冲进了倾盆大雨之中。
一切还来得及,他想。只要到了江陵,就会有食物,有药品,仲达就有救了。他狠命地抱紧他,将脸埋进他的颈窝,任眼泪混杂着雨水在脸上肆意冲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