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第二天醒来时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他试探地动了下手脚,结果触到一个毛绒绒的温暖物件,仔细一看是司马懿的脑袋。曹丕连忙一骨碌翻身起来,完全不清楚事情的状况。
昨晚我什么时候睡着的?披风是仲达给我盖上的吗?望着那个背对自己的身影,曹丕还有些迷糊地像没睡醒。身侧残留着些许温度,来自那个总是冰冷的人,他本人此刻正紧裹着披风的另外一角睡得正香,睫毛随着呼吸平稳地颤抖着,如同扑棱的飞蛾。曹丕从未见过司马懿如此安静的睡颜。平日里他不是面无表情地敷衍他,就是横眉冷对地拒绝他。原来他也有如此柔软不设防备的一面啊。曹丕揪着披风望着心爱之人,内心开始流淌起潺潺如水的暖意,如同被和煦的阳光笼罩周身一般,浑身都妥帖得不行。
当然,只在一旁规矩地看着根本不是曹丕的作风。他慢慢凑上前去,近距离地凝视美人的睡颜。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怎能错过,他心跳如鼓,突发奇想——
我在他脸上涂鸦会怎样?
他蹑手蹑脚地靠近火堆,在余烬中随意抓了几把,然后将乌黑的指爪悄无声息地靠近尚在沉睡的人儿,眼看就要在司马懿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个咸猪手印。下一刻曹丕感到自己右脸与满是腐草和泥灰的冰冷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司马懿瞬间起身以左手死命扼住他的咽喉,右手则将他的手反剪牢牢擎住,维持着这个姿势将曹丕利落地按在地上动弹不得。曹丕被他钳制得呼吸不及,自己也知理亏,努力地挤出几个被掐变了音调的字句:“仲、仲达……呃,我错了,原来、咳咳、原来你早就醒了啊……”
司马懿丢开曹丕的胳膊,想着还好他没看见他脸上满是杀气的神情。他刚才在睡梦中感觉有人接近,本能地就出手要将那个可能要伤害自己的人置于死地。如果刚才他手上握着匕首,那么此刻曹丕的喉咙一定已经洞开。虽说曹丕与徐州之事无关,怎么说也是仇人之子,杀了也就杀了。就说他全家性命皆丧于曹操之手,他杀一个曹丕抵命也不冤枉。他惊讶于自己内心对没杀死他感到的庆幸。
或许是昨晚听了他的一番话,感觉这人和自己有些同病相怜,一时间生出些无谓的相惜。他痛恨自己软弱,又恼火于曹丕幼稚的行为,索性别扭地背转身去。
曹丕并没有察觉司马懿瞬息万变的情绪,他起身呸呸地吐着嘴里的泥土和草屑,没有介意自己胳膊和脖颈都生疼,反而对司马懿的身手和反应速度赞叹不已:“仲达你太厉害了,原来你跟父亲一样都会梦中杀人,这技能很难学吗,有空也教教我,这样以后我就不怕有人在我睡着时行刺了。”
背对着曹丕的司马懿厌烦地叹了口气。他不想再听他胡说八道,也讨厌总在他面前失态的自己。在这个不按套路出牌的脱线青年面前,他的自矜自持和常识似乎有点不够用。不知道贾诩平时是怎么对付他的。他暗想,一面板着脸收好为数不多的随身物件,想了想还是补充道:“以后不要在我睡着时随意接近。”
曹丕连忙表态:“我再也不敢了。”他下意识地摸摸脖子,仿佛心有余悸,“但如果我想叫你起床怎么办?”
“……”
“夜里想给你盖被子怎么办?”
“…………”
“天气冷我想搂着你取暖怎么办?”
“………………别给我伤害你的理由。”
“什么?”曹丕仿佛听到背对自己的人小声说了句什么。但司马懿已经开始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他忙追了上去,很快就将那句他怀疑根本是自己幻听的话语忘在了脑后。
接下来几天十分和谐。带来的干粮已经吃完,二人就在山中狩猎。曹丕虽然一直抱怨自己没带弓箭,但用司马懿自制的钓具竟然在山间小溪中捕到不少鱼。有时司马懿也会以他敏捷的身手穿梭于林间,捕杀一些尚未冬眠的小动物。曹丕觉得狩猎时的司马懿十分迷人,他会花近一个时辰在隐蔽处耐心地蹲守猎物,待猎物出现时,又悄无声息地如猫般接近,直至迅捷地将其猎杀。曹丕毫不怀疑他是个优秀的猎人,也能成为一名令人生畏的杀手。
最令他满意的是经过数日朝夕相处,司马懿不像原先那般总对他面瘫了。近来他脸上的神色松动了不少,尽管只是十分细微的转变,他也绝不会错过他一丝一毫的嗔喜。看来一起旅行(?)确实有助于增进二人的感情。曹丕虽然不是穿越过来的,也深感这个几千年后真理的正确性。他几乎快要忘了最初来这山中的目的,只希望两人能一直这样下去。
又过了几日,一个艳阳高照的下午,曹丕正迈力地在河边掘地三尺,试图寻找可以用来作饵的蚯蚓。在挖了数个坑都一无所获之后,他终于感觉到在一旁袖手旁观的司马懿今天很不寻常。
“怎么?”他搓着一双泥手走向正半蹲在草丛中的人,这一带都是长得杂乱无章齐腰深的芒草,在太阳下散发铜色的光泽,还有形状大小不一的乱石,看起来像是从更高的山峰上滚落下来的。司马懿俯身查看着什么,曹丕也凑近了想要看清他面前那块平淡无奇的大青石究竟有什么稀罕。
“找到了。”司马懿郑重地拨开野草,拂去石上的尘土,曹丕疑惑地望着他,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
然后他也看到了,那石上所刻的图案,虽经风吹日晒依然能够辨认。是一只威风凛凛的猛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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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和的腿伤不允许他在沙漠里再步行,我便让他骑我的马。我本想护送他回家,但他只低头温顺地骑在马背上,并没有提出想去任何目的地。他的腿在马上很快被颠簸得渗出血来,在黄沙上留下一路扎眼的红。不知道是否伤及了骨头,久拖下去这条腿肯定难保。我决定带着文和暂时驻扎在附近一个村庄。这里被我们洗劫一空后成为了一个临时的据点,原先的村民逃的逃,逃不掉的都被杀了,只留下几个老弱妇孺替我们张罗食宿。
氐人们很满意今天的收获,一进村便三五成群地开始造饭饮酒。我将文和安顿在一间带院子的房屋里。这里本是村长的家,庭院里种着棵歪斜的枣树,几丛不知名的灌木,还有一口石井。
路过那口井时,文和偏过头看了一眼,但是并没有说什么。我知道他此刻一定跟我一样,想起了数年前落井下石的那个夜晚。
我扶他在井栏上坐下,打来水为他冲洗伤口。他的小腿处衣物已被刀划得破碎,我索性将裂口撕得再开些,好让伤处彻底暴露出来,然后我握住了他的脚踝,努力忽略着骨头在手中嶙峋的触感。奇怪,明明该是温热的,却仿佛握着一块如寒冰般的玉石。之前为他系上的布条早已被血浸湿,殷红的血流此刻蔓到我的手上,如同吐着信子的小蛇。我笨拙地用瓢盛了些清凉的水,尽量仔细地冲洗那道狰狞的刀伤。文和瑟缩了一下,却没有从我手中挣脱。伤口挺深,切口处参差不齐地翻出暗红色的皮肉。平日见惯血光杀戮的我,想着如此狰狞地爬在文和腿上的这道伤是我造成的,心如同被捅了一刀一样剧烈地疼起来。一时间,我竟不敢直视那伤痕,生怕一不小心就见了白森森的骨。
暮色四合之时,我终于替他用绷带包好了伤,又给他找了身干净的衣服换下他狼狈的血衣。他看起来已经平静了许多,只是脸色依然苍白。有几个氐人送来了各种吃食。我知道他们对文和段公外孙的身份已深信不疑。这是我们共同编织的谎言,又一个只属于我们的秘密。
等氐人们走后我问他:“你怎么会在那群难民中?”
他恹恹靠在床头,说:“当年父亲领我全家逃荒,谁想满地饿殍,根本无处可去。后来……”他犹豫着,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与他们走散了,只能混在饥民当中苟且偷生。幸得稚然相救,不然今日我定难逃此劫。”他抬眼,对我微笑着,这笑容十分真诚坦荡,好像完全不记得这劫难正是我带给他的。
我不顾唐突,一把攥住他的手:“那你以后就留在这里,跟着我。我虽然为寇,但逍遥自在,每日能混个酒足饭饱,还有一帮兄弟可供使唤,总比你流落在外强。”我急于要留他在身边,这样我才能保护他不再受伤。
文和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话说得真有意思,像是山大王哄骗良家妇女做压寨夫人。”他笑得浑身颤抖,似是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又流出眼泪。我见他这样,心中五味陈杂,更用力地攥着他的手不肯松开。见我无比认真地等着他答复,他不笑了,用袖口拭去泪水,脸微微有些发红。
他说,好。
他将手慢慢抽出,然后回握住了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