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懿被曹操唤进中军帐时才觉出自己色厉内荏,无论仇恨多么强烈,一听说要独自面对自己的仇人,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很不争气地想要夺路而逃。
凭心而论,除了宽敞,这中军帐也不比别的营帐特别。入了帐,便见立于案台旁一大幅地形图。红黑线条交错如一局焦灼的棋。墨迹斑驳之处是已然攻陷的城池。还有用朱砂着重圈出的汉中之地,想必是“收复”江东之后的下一目标。粗狂而坚定的笔迹可以看出着墨之人完全无意掩饰自己的野心。这幅地图仿佛戎装的曹操本人立于面前,执剑指挥千军万马攻城夺地。
他被这满眼无声的厮杀弄得缭乱,不觉手心沁出一层冷汗。
暗自吸气。他不能在这里动摇。
短暂地闭起眼,努力嗅着帐中点燃的熏香,那缕温暖幽香的气味,令他略微平静了一些。
曹操坐在竹简堆成小山的案台后,顺手抓过一卷案牍,在手里不轻不重地掂。另一只手似是无意地抚摸着垫在身下的毛皮。那是头雄鹿的皮,司马懿之所以知道得如此清楚,是因去年秋季围猎时他也在场。亲眼见得曹操如何从献帝手中抢得猎物,又居高临下地接受众人的欢呼,那时郭嘉也在,一袭青衫,骑着雪白的骏马与曹操并肩,眼角眉梢张扬肆意的笑,似乎十分满意多数人的臣服。
他只与贾诩缩在队尾,被秋日的阳光晃瞎双眼。
看来他今天终是有些反常,总想起一些无关的人。
曹操并没有注意司马懿的走神,只自顾道出唤他来此的目的。
“……水镜先生?”
“此人精通经学,刘表为荆州牧时曾拜访他,却说他只是一介书生并无甚见解,当真昏庸无比。”曹操无限感慨地抚掌,似是要做个轻蔑的微笑,然而那双狡黠的眼眸里并无半点笑意。司马懿低着头也能觉出那目光的锐利,仿佛自己也变作了那只被箭矢瞄准的鹿。
“听说他是你叔父。”
论辈分,水镜先生司马徵确是他远房叔父。只是他惯作闲云野鹤,很早便离开本家隐居山林,逢年过节也鲜有来往,也因此得免于徐州之祸。如今他可算是司马懿唯一在世的亲人。
算起来也有许多年未见。司马懿索性老实回答:“水镜先生素少与家父往来,我已多年未曾见过他。”
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确,想通过他寻找司马徵完全没戏。
曹操只冷笑一声,将竹简啪地往角落扔去。一阵劲风扑面,他已近在眼前,速度之快令人简直要怀疑他会遁地飞天。一抹冰凉抵在咽喉,顺眼角向下望,是一把负有盛名的刀——七星刀。
这把当年差点干掉董卓的名刀,并不适合用来终结他的生命——司马懿几乎本能地双腿一软,颓然跌坐在坚硬的泥地上。
耳边是曹操诡谲的低语:“这把刀总令我想起自己曾经也鲁莽气盛。想凭一己之力取人性命的人数不胜数,依我看,他们都愚蠢至极。而你应当做聪明人。”
原来他全都知道。司马懿无法起身。他维持着跪坐姿态,绝望地闭上眼,认命地等待自己的死期。这一刻父亲,母亲,哥哥们的脸一掠而过。
他实在太过愚蠢,乱世中刀光剑影,他只带一把短小的兵刃,就妄图扭转乾坤。
刀身在入鞘那刻发出令人颤寒的声音。再睁眼,曹操正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七星刀已被安放在案台一侧,此刻看起来人畜无害。
“替我寻到水镜先生,这把七星刀我可以送给你。到那时,你可以随时用它取我性命。当然,你得有这个本事。”曹操不再居高临下地看他,只像模像样地重新拿起了地上的竹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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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带着一百士兵守在军营门口时,还在回想前两天与父亲的对话。直到今日,他还是不敢相信所听到的一切。
“你说让我带人去跟踪司马懿?”
“不是跟踪是监视,明目张胆的那种。”曹操简直懒得多说一个字,只顾着浏览军务信件,更懒得抬头看一眼自己迷惑的儿子,
“他不是去找水镜先生吗?难道父亲怕他逃跑?”
“不,他不会跑。”
“为什么?”
“因为他想要的东西还没得到。”
“……”
曹丕并不是很懂父亲的意思,实际上他根本不想考虑这么多。他终于有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地与司马懿相处了,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为重要吗?父亲啊,您果然最懂您儿子的心。
于是他花了几天的时间擦亮铠甲,在心中反复练习着独处时该聊些什么话题,他甚至还想过万一遇到危险,他该如何挺身而出保护自己的心上人,为此他每日更加刻苦地练习剑法,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最后连许褚都看不下去,说道:“公子你这样勤奋练剑是很好,但为什么每次最后都要倒在地上?还非得说那一大段话,我听着怎么像是临终遗言……”
曹丕收剑,擦一把脸上的汗水,再拍一拍许褚的肩,露出一副“这孩子注孤生”的同情眼神,然后满面桃花地自顾走了。搞得许褚张辽面面相觑,不知该做何种表情。
此刻已日上三竿了,才见得司马懿慢悠悠地自营中踱过来,他没有穿那身略显夸张的文官制服,而是着一身带简单白色细花纹的紫色布衣。平淡无奇的布料在曹丕眼中如上好丝绸般熠熠生辉。
司马懿明显很不喜欢他此刻打量自己的眼神,颇为不快地眯起了眼。他环视了一圈曹丕身后的甲士们,广袖一挥:“二公子,让他们都退下罢。叔父素来不喜生人造访。带他们去也是无益。”
一干甲士们还在面面相觑,曹丕忙不迭地点头。他巴不得与心上人独处。自家父亲的叮嘱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他颠颠地跟在司马懿身后走出大营,正准备去牵自己的马,司马懿停住脚步,奇怪地看着他。
“二公子,此行无需骑马。”曹丕连忙将去解缰绳的手缩了回来。
“怎么,我们要走着去?”他兴高采烈,好像司马懿刚说他们是去游山玩水似的。
司马懿望着一脸明媚的曹丕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嘴角扯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容:“是啊,二公子,就委屈你与我一同步行了。此去多是崎岖山路,你可要跟紧我,不然若是在山中迷路的话……”他拖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尾音,似是强调迷路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曹丕继续点头如捣蒜,只想着如果是跟司马懿在一起的话,就是在山中迷路一个月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