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抱臂倚在战船一侧,明媚忧伤地望滚滚长江,耳边尽是水军操练兵戈之声。他已经维持这个自认为很帅的姿势有一个时辰,若甲板另一侧的人再没有反应,他简直要被这粼粼江水晃得头晕了。
八十万大军出征以来声势滔天,荆州之兵不战而降,降将蔡瑁张允奉命训练水军。整个长江北岸绵延起数十里的军营虎视江东,更令人觉得此战毫无悬念。如此认为的曹丕觉得有必要花更多精力在追求幸福上。
曹操近来终于开始启用司马懿,此次南征更破例将他带在身边,而平日里司马懿极少干政,才华并不外露。于是曾一度歇止的流言又开始鬼鬼祟祟地蔓延。无非又是曹公好色才失旧爱又寻新欢之类。看来纵使战乱也无法阻碍这些人的八卦。
也令曹丕心下不安起来。
只怕若再不把握,心爱之人便被锁进那铜雀台,再不得相见。他了解自家父亲,如此毫无节操的事他完全干得出来。
眼中之人还是一如当初,泛蓝光的发丝被江风吹乱,手撑在船舷上眯缝着眼,就像难以忍受过于耀眼的阳光。这神态曹丕也十分喜欢,虽然从他的角度窥不到漂亮的眼眸有些许遗憾。
那人眼角眉梢,何时多了之前不曾见的忧郁。他究竟在忧心什么,为何总是郁郁。
这人畅快地笑起来该是何种模样,记忆中似乎从未见过。
忽地疑惑。究竟如何才能让他展露笑容,就算不愿笑,嗔怒的表情也好,只要不似现下这般愁上眉梢。
直起身缓解了下手臂的酸麻,曹丕将手伸入怀中掏出第一个锦囊,向船的另一侧走去。
司马懿正无精打采地以手支头,徒劳地对抗胃里上涌的酸涩。近来军旅劳顿,总觉浑身无力,恨不得整个人趴在船舷上。若是平日对仪态要求甚严的父亲见了他此时狼狈,定会严厉地训斥他。
不过无所谓,他现在孓然一身了。
所谓水军说到底是骑兵惯于陆战,哪里行过舟楫战船,大多同他一样被晕船和不服水土终日折磨。近日几次交战都未占得便宜。曹操议事时总是眉头深锁,说若能在大江之上如履平地,那么他的北方铁骑踏破江东不过时间问题。
冷笑。原来常胜令人轻敌至此,真当江东无英杰矣。虽说荆州投降完全在他意料之外,刘表虽亡,十余万精兵尚存,只是那幼主刘琮和其母蔡氏哪有命做这荆州之主,倒让曹操白捡个便宜。
或许投降才是万全之策。刘表在世时一向爱民养士,为更好地说服东吴来降,曹操下令安抚荆州降卒和百姓。一方生灵得以免遭战火涂炭。
若当年徐州也有这般幸运,他便不会在此。说不定还能与奉孝文若把酒言欢,一如年少。
奉孝。
一袭青衫似心头邪火,早已在回忆间燃尽黯淡。那声轻唤很快被江风裹了去,撕扯成千万碎片,再不可闻。
觉出身侧阳光被遮去一块,他闭眼也知道来者为谁。众目睽睽,礼数不得不周全。
“见过二公子。”
曹丕不应,只以指尖覆盖眼前人面颊。他的轻浮总能成功惹恼他。须知他比曹丕年长八岁,一贯将他视作小鬼。从贾诩那里有意无意地听了些许,多少明白曹丕之前种种行迹是出于对自己的喜爱——几不可闻地从鼻孔里嗤笑。果然虎父无犬子,皆是好色之徒。赏遍群芳尚不知足,还要来招惹他这男儿之身。
忙向后退两步,他站定,坚决地推开曹丕再次试图进攻的手指。奉孝既亡,情爱于他便沦为午夜梦回时的悔意,再无可能枯木逢春。正因如此,他才草草娶妻生子,只盼后继有人,好了此残生。
更何况眼前是仇人之子。他从未忘却,徐州战火纷飞,夜夜燃过他的梦魇。
曹丕没料到眼前人态度如此强硬,这一推令他打了个趔趄,用手撑住船舷才稳住身形。他忙整理衣着,试图维持他帅气逼人的形象。
抬头却只见司马懿依旧懒散地靠在一旁,气定神闲地盯着手忙脚乱的自己。只是眼里的锋芒实在藏不住,半遮半掩地要将自己分割成块。
难怪父亲曾言,司马仲达鹰视狼顾,定难久居人臣。也有人道那眼眸能勾魂摄魄,是殃国祸水。不过平时司马懿倒是极少与人对视,总是低眉顺眼,完全不符合他祸水的名声。
似也知举止冒失,司马懿礼多人不怪地一揖:“公子无怪,仲达不喜与人亲近,近来还水土不服得了风寒,怕公子沾染上在下的病气,恕我告辞了。”
曹丕本想继续发挥他厚脸皮的长处死缠烂打,被这突然撤退弄得半天回不过神。良久才面露恼意,将怀中拆开的锦囊拿出,狠狠扔在地上,露出里面的一寸绢帛,是贾诩刚劲的字迹:
“别说话,吻他。”
贾!文!和!这算哪门子妙计啊!他气急败坏地将锦囊扔进了滔滔江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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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许昌朝堂之上的贾诩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引得一干人等纷纷侧目。他讪笑,干咳两声示意自己病痛缠身。献帝似也朝他这里瞥了一眼,只是隔得实在太远,看不分明。
索性低下头去,想的还是锦囊是否已被拆开。曹操不在许昌城内,每日上朝成了走过场。反正銮殿之上不过一具人微言轻的傀儡,只有荀彧每日认真上着奏章。
下朝后他照例磨蹭着落在最后,腿疾实在令人疼痛难忍,不得不用上了桃木拐杖。他对自己风烛残年的老迈形象十分满意。甚好,没人会跟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过不去。
荀彧却不容他敷衍,说他上次病未痊愈,如今又复发腿疾,年岁已高更加不得怠慢,非要请太医去他府上诊治。贾诩受宠若惊,哪敢真劳烦太医上门,屁颠颠地自己跑进宫中瞧病去了。
开了几帖膏药,他也不急着打道回府,慢吞吞地游荡在鎏金铜瓦的宫中,看雕梁画栋,比长安的宫殿终究还是逊色几分。兜兜转转,只见得红墙绿瓦,飞檐斗拱,渐不知身在何处。
爱卿。
贾诩一时没把自己与这个称呼联系到一起。直到他确认偌大的回廊中仅他一人。他很熟悉这鬼祟声音的主人。
是献帝刘协,曾经的孩童如今已长大成人。只是依旧不改那副任人摆布的唯诺之相。
贾诩也不行大礼,只懒懒一拱手:“不知陛下唤诩有何事。”
献帝被这不咸不淡的态度噎住了。他在宫中仅存的忠臣早被曹操逐一拔除,就连董贵人也早已被缢死,尸骨都不知去了何处。汉室大势已去,曹操在宫中所布下的眼线盯得也不那么紧了。于是他才逮住机会能独自在这宫中走动。
若东吴这一仗败了——那么曹操一统天下已成定局。在这之后,他汉献帝便成了一枚弃子,等待他的注定是凄惨的命运。无论如何他也不能什么也不做地认命。
因此当他见到贾诩独自一人,本能地出声喊住了他。只是他一回头,他就后悔了。
他根本不想与贾诩打交道,此人狠毒他是见识过的。当初他沦为李郭二人的战利品,其中少不了贾诩的撺掇。但贾诩也曾用他对李郭二人的影响力护下无数忠臣,最终还帮他从长安逃了出来。这人亦正亦邪,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只是如今,他如同溺水将死之人,便是一根救命稻草也要抓住。
“爱卿,当年你助朕从长安出逃,朕知你心向汉室,如今……”他停顿,观察着贾诩的反应,而后压低了声音,“朕有一密诏,曹贼之兵数十倍于江东,望你将此诏送予汉中太守张鲁,请他发兵勤王,趁大军南下之际攻下许昌,朕愿封他为讨逆将军,尽享汉中城池封地,食邑万户。”
贾诩极有耐心地站在那里听完,握拳捂着嘴就是一顿阴阳怪气的咳:“哎呀陛下,老臣已是风烛残年,您就别为难老臣了。况且,将一国之相称作反贼实有不妥,望陛下多注意言行举止,不要走了相国董承的老路。”
听他提及衣带诏一事,献帝知他不愿以身犯险,心顿时凉了半截。更加后悔自己莽撞。若他将密诏之事告知曹操,自己便再不能像上回那般安然无恙了。
贾诩却已迈开步子,桃木拐杖戳得地面噔噔作响:“汉中太守张鲁虽有精兵钱粮,却碌碌无为,汉中早晚必属他人。陛下切莫将希望寄托于此等庸才。不如……看那刘玄德能玩出些什么花样,他不是大汉皇叔么。”他笑得古怪,“况且,陛下怎知此战东吴必败?”
献帝又是一愣。对刘备他不是没有存过希望,甚至他得徐州时他还偷偷支援过他兵马和粮草。只是如今刘备如丧家之犬,自保都成问题。而东吴兵不过五六万,如何与曹操八十万大军抗衡?
正心烦意乱,贾诩猝不及防凑到他耳边低语:“陛下莫忧,曹操虽阴险狡诈,毕竟也对陛下以礼相待。怎比那李郭二人,当真凶残至极。难怪陛下恨之入骨,诛其三族尚不够,还要将李傕的人头挂在长安城墙上示众,当初连那董卓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啧啧。”
献帝更加迷惑,他提这些陈年旧事做甚?却见那苍老浑浊的灰眼眸中闪过一丝愤恨。
只一瞬间便黯下去,再不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