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做什么?”张宜微微笑着走过来。
崔若愚看见这几人,原本不知疲倦的身体突然疲倦起来。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按住腰间长剑,转过身来,跟这几位老祖宗问好。
这一转身之间,足以显出崔若愚的大将之风。
张宜笑容僵住。这洗马小卒子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着将领的气度。
一旁的刘将军早就笑开了:“哈哈。大将军用人还真是不挑不拣。你这刚上任的,不将不相的人,这般神气,也把自己当将军了?”
红在几人身后,张望着周围的文试武试的校场,神态之间若有所思。
烈日炎炎。崔若愚在烈日底下行动已久,浑身汗淋淋。而这几人一身清爽,却气焰高涨。
崔若愚按耐着脾气。“在办事罢了。何来将军。几位大驾光临,可……”
她派出去的胡兵跑回来了,没留意那几个人,就直接附在她耳边,回报了情况。
崔若愚也不在意,只点头说好。
张宜心里不开心,刘将军看到那小兵只认崔若愚,气得火冒三丈。
他一把拉住那小兵,拽到他面前。
小兵和崔若愚都没有提防,小兵被拽倒在地上。满脸灰尘,地面又烫。小兵狼狈地爬起来,又被刘将军一脚踩回地面上。
“你是什么身份?敢在这里撒野!眼里没有我吗?没有张太守之女吗?”刘将军暴喝一声。
把他近日的不满都迁怒在这个胡人小兵的身上。
他一边踹那小兵,一边怒骂:“什么贱种,也装模作样丢人现眼。弱不禁风就不要办事情!不会说话就别说!不会做人就不要做了!”
每一脚都踹在小兵身上,但每一句都骂在崔若愚身上。
眨眼之间已经踹了十几脚。
小兵年纪不大,浑身泥土,脸上不知道是汗还是泪。
文武校场上已经聚满了人,有等着比试的新来的汉家校尉,更多的是五胡杂部。
原本寂静无声的校场上沸腾起来。
有人大声地耻笑崔若愚和那胡人小兵。胡人小兵听得懂,他们在骂:活该!听这些贼子的话,给这些贼子卖命!就是这种下场!活该!
有人愤怒不平,用难以听懂的语言在咒骂,神情激愤。红大概能听明白,这些人认为崔若愚骗人,要崔若愚道歉。
不知道是谁带的头,聚在校场上的人开始起哄,并且推搡校场上的围栏,往围栏出口走去。
有几个高大的胡人站在文试校场上,本已准备作答军务。这时也停下笔来。
他们戒备而冷漠地看着挨打的胡兵和在一旁观看的崔若愚。——他们原本不想参加比试,他们也不相信汉家愿意提拔他们,如果他们能出类拔萃。可从此刻的场景来看,或许又是一个骗局罢了,汉家的将军永远不会在乎他们的死活和尊严。
那些被征召来的汉家校尉心中也有不忍。他们都久居胡地,征召时也指示他们管治军队时要对胡人一视同仁。可这胡人小毛头被虐打,主事人崔若愚还无动于衷。
那日后,崔若愚的话,到底该信几分?做几分?
张宜微微皱眉。刘将军也太沉不住气了。拿一个小兵出气。
张宜摆摆手,刘将军见状,又踹了一脚,才喘着气停下攻击。那小兵躺在地上,几乎起不来。
崔若愚一动不动。平静地看着刘将军。
张宜笑着说:“崔……你无官无职,我也实在难称呼。崔若愚,做人不能太得意忘形。你不过是一个打下手的下人,这场盛会仍然是我和刘将军操持。你这么越俎代庖,把盛会的众人都当做你的私人下属,也难怪刘将军会生气。以后可要多加注意。”
“注意什么?”崔若愚平静的面容上出现困惑的表情。她俯身拉起那小兵,给他拍去身上的尘土,又擦干净脸上的灰尘。他眼泪又流下来,她又擦干净。
“还请张……你什么官职?我该怎么称呼?”
骚动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烈日炎炎,众人都屏气凝神地看着正在说话的崔若愚。
崔若愚纤细但挺拔笔直的身形,在迫人的烈日之下依然从容。腰间的长剑寒气逼人,显然是一把名器。
她独自一人,昂然面对张宜等六人。
对面站在前头的是张宜,刘将军,还有一个陌生的将领,应该是张家的家臣。
站在后头的是红和两个寻常打扮的男子。男子高鼻深目,估计是远羌的部众。已作了汉人打扮。
全场鸦雀无声。
张宜虽然以张太守的名义主持盛会,但她确实没有任何正式身份。只是一直以来没人敢质疑。
刘将军首先回过神来。他火冒三丈,往前跨了一步,按住腰间的剑,声如洪钟:“哼!怎么都比你一个洗马卒强!大将军虽然信任你,交代你办事,你也是个洗马卒!你神气什么?嚣张什么?”
“刘将军。我哪里神气,哪里嚣张?”崔若愚把小兵拉到她身后。依旧心平气和地说。
不远处的校尉和胡部都在看着她。推搡围栏的部众也停下来。
“你……”刘将军青筋暴起,又要动手。他最近太憋屈了。明明是大将军的左膀右臂,却被大将军有意调离。那些不知名的鼠辈被重用。他颜面尽失,满腹牢骚。
现在连一个洗马卒都敢压他一头。
张宜比较冷静,也知道大将军信任崔若愚,不想和崔若愚撕破脸皮。“好了。都不要再闹了。你管好你的人就行。”
她摆摆手,撩起披风要走进凉篷里。“崔若愚。我们原本安排好的计划,你怎么不告知一声,就从任职变成比试选拔呢?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交代?”
按常理说,事情或许到此结束。
校场上又逐渐骚动起来。文试校场上的几个壮汉,干脆把笔丢到地上。
旁边的兵士怒不可遏,可没有命令,又不敢动手。
崔若愚只淡淡地瞥了一眼。目光落在张宜身上。
她伸手拦住要进凉篷的张宜。
“这些稍后再说。张……小姐。一个士兵,为了这次盛会尽心尽力,跑前跑后卖命。挨了一顿毒打私刑,难道就这样一笔勾销?这话放到街头恶霸身上,可以。但是放在汉中军人身上,是不是不妥呢?”崔若愚没有顺着张宜给的台阶下去。
她毫不畏惧地对上刘将军那双喷火的眼睛。
刘将军几乎要把崔若愚撕成碎片。他一身武艺,为大将军赴汤蹈火,到头来还不如一个洗马卒。“那又如何?我身为将军,难道不够资格教训一个士兵?”
“你是剑阁的将军。他是汉中的兵。”崔若愚异常地冷静。
“这些不过是小事。不要在这些事情上耽误时间。”张宜被崔若愚拦住去路,脸色变得极其严厉。“崔若愚。你该给我一个交代。昨日与大将军、任护军商议好的事,你怎么可以自作主张,让胡部跟汉人校尉比试?”
“我说了。”崔若愚目光转向张宜,“一事还一事。他挨打的事,要先解决。”
张宜不耐烦地说:“你想收买人心。也不能耽误大事。你可以安排完正事之后,再安抚他。”
“这就是正事。”崔若愚寸步不让。
“行。你要杀我还是打我?”刘将军气极反笑。他突然伸手狠狠地推了崔若愚一把。另一只手从腰间拔剑。
说时迟那时快。校场上冲出来几条人影。
他们冲到崔若愚身边,才发现那胡人小兵已经冲上前,挡开了刘将军那一推。
他们顺势把崔若愚拦在身后。
这几人里有一个是汉人校尉,有一个人是胡部的。还有一个是护军模样的人。
那小兵推开了刘将军。毫不迟疑地站在崔若愚身前,用他瘦小的身躯护着她。
张宜吓了一跳。她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红看着那个护着崔若愚的胡人。欲言又止。
那汉人校尉用剑鞘格开了刘将军的剑。他随即抱拳:“刘将军,多有得罪。”
说完,就把剑挂回腰间。没有多余的解释。
刘将军知道自己不是那校尉的对手。只好收剑回鞘。“本不想伤和气。是崔若愚咄咄逼人。”
“不敢。刘将军。你该向他道歉。”崔若愚大声地说。“办这次盛会,不外乎是要胡汉一体,齐心协力。若是让人白白挨揍,胡汉一体岂不是一句空话?可大将军说出来的话,怎会是一句空话?”
崔若愚步步紧逼。因为她知道,信任来之不易,垮掉只是一瞬间。如果这件事不能给众人一个交代,不仅赔掉姜维的威望,也要赔掉众人对大汉未来的信心——上位者言而无信,那么追随者就会虚情假意。大家各谋私利。
“哼。你放屁。”刘将军不敢再动手。要他向一个传信的小兵道歉,比登天还难。
“不仅要道歉。”崔若愚扬起左手,两个高大威猛的军士就走了过来。
他们穿着全副铠甲,手持斧钺。
“你、你做什么?”刘将军脸色紧张起来。这种士兵是执法兵。
崔若愚扬起的左手里,竟然是大将军的腰牌。
张宜几人瞠目结舌。
“他熟知汉中军里各部众,办事妥帖,通汉话和五胡之语。所以,大将军特点他当本次盛会的勾当副将。勾当副将也是副将。刘将军,你何官何职?”崔若愚沉声问。
此言一出,连那几个跑来保护崔若愚的人都吃了一惊。
张宜也失声叫道:“他是副将?”她指着那个浑身泥土的胡人小兵。
刘将军难以置信地打量着那个小兵。他有些晕眩,脚下不稳。
那两个高大的士兵用斧钺叉住他。
“刘将军。你虽名为将军,位同副将。比他高不了半级。却对他的拳打脚踢,出言侮辱。你又是剑阁军,他是汉中军。你说,这罪名该如何论处呢?”崔若愚眯起双眼看着满脸通红的刘将军。
“我……”刘将军说不出话来。
张宜见势不妙,连忙打圆场:“不知者无罪。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这位小将军的身份,刘将军绝不会如此鲁莽。小将军,念在同袍的份上,此事就此揭过。不打不相识。我代你们摆一桌和气酒。化敌为友。”
那小兵看了一眼崔若愚。
崔若愚眨了眨眼睛。“副将。你想如何就如何。不用看我。我可无官无职。左右不了你。”
张宜脸上一红。崔若愚手里有大将军的腰牌。虽然无官职,却是发号施令的人。
刘将军狠下心,低头赔罪:“小兄弟。我脾气太急。也是关心军务。小兄弟见谅。”
那小兵看了看崔若愚,又看了看校场上的部众。他叹了口气:“大将军苦心,若愚大哥辛辛苦苦忙活,也是想盛会能好好办起来。我这点小事,就算了吧。”
刘将军面上一喜。
崔若愚肝都气炸了。她按下火气,拍了拍那小兵身上的灰尘,“既然是你的事,便听你的。”
那两个斧钺兵放开了刘将军。
“开始比试吧。不管是什么人,要当领军的,都必须通过比试。比试完立刻出结果。”崔若愚一挥手,转身走进凉篷之中,在正中的座位坐下。
整个凉篷里只有一张座位。
张宜暗中咬牙切齿。刚刚才见识过斧钺兵的厉害,她归根结底没有军职,不能对崔若愚横加干涉。
幸好张家的家臣从别处整来一张椅子,给张宜坐下。其他人只能站在张宜身后。
包括傲气的红。数日不见,她身上的傲气迅速地被驯服了。不知道张宜用的是什么方法。这个念头在崔若愚心里一闪而过。
随即就抛诸脑后了。
崔若愚目不转睛盯着校场上的情况。那个胡人小兵被她安排坐在一个脚凳上,两人时不时商量。
比试很激烈。张宜盼着出点事,可惜不能如愿。
有了崔若愚公正无私的判决,众人愿赌服输,赢的晋级,输的下场。
文试那边也出了结果。
崔若愚看中的那几个不合群的胡人,果然都是处理军务的一把好手。他们心里抱负与众不同,又怀才不遇,因此很不合群。
他们几人写完,亲自带过来交给崔若愚。其中就有方才奋不顾身冲出来维护崔若愚的人。
他交了卷轴之后,不像其他人一样离开。而是傲慢地看着崔若愚:“我不喜欢你们。但是,你们的法子,确实能让大家过得更好一些。最好是说话算话。”
方才对刘将军锱铢必较的崔若愚,这时憨厚老实。她诚恳地回答:“你的态度不错。不过你写的这些军策,真是不敢恭维啊。哪有在山谷里扎营的道理。你还是去参加武试吧。”
那人琢磨了一下,头也不回地去了武试的校场。
崔若愚把卷轴交给身边那位副将:“都还不错。留着今夜找大将军商议。”
张宜嫉妒得捏紧了椅子的把手。“正好我也有事找大将军。一起去吧。”
崔若愚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是要我交代么?去大将军面前交代吧。”
张宜心里一紧。她那些仗势欺人的话,到了大将军面前没有用武之地。大将军的权势滔天,没人敢在他面前显摆身世。
她甜甜地笑起来:“那都怪我不知情。若愚兄弟让我开了眼界。我得好好跟若愚兄弟学办事。”
崔若愚勾起嘴角,虚情假意地笑了笑。
昨夜姜维要了她四次。临分别时,他把腰牌塞给她。她拒绝了。她说不想仗着姜维的声势去压制别人。
“我不想靠你的权力。不然,要是有一天,我没了你的腰牌。我就不知道该如何做事了。”她很不安。
姜维亲了亲她额头,才说:“不管是谁,我既然要人办事,就必须赋予他能解决问题的权力。否则,他办不好事情。”
见她还在发愣,姜维抱着她双肩说:“若愚。对不讲道理的人,靠道理是不行的。”
她便收下了那块腰牌。今日果然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