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司马昭搜捕行动的目标,这个疑惑,她也问过姜维。
她心里还闪过一个想法,没告诉姜维:
难道抓我回去给司马师陪葬?司马昭这么迷信吗?秦始皇都没这么暴力哎,改兵马俑了不是?
姜维虽然不知道她心里奇怪的念头,只浅笑着摸摸她头,说:“若愚不愿意回去,那他就没办法带走你。来多少,杀多少。”
不管是不是司马昭的人,不管找若愚做什么。只要若愚不愿意,那他就不会让她离开。
当姜维前去汉中军,留下她在驿馆独处的时候,这个奇怪的想法又浮上心头。
她和司马师互相爱着。可以在沙场上同甘共苦,同生共死。
但是,她没想过在他下葬之后去殉葬。
没人能知道,人死后去了何处。为司马师殉葬更像是逃避,而不是追寻。
她也曾想过随司马师而去。在她受伤垂死的时候,她不想挣扎了。现代努力上进的女学生,唐末身份尊贵的郡主,再到三国流离失所的小乞丐。
这人世间的快乐屈指可数,苦难却日复一日。自身的,他人的,层出不穷,总拷打着她薄弱的坚强。
连唯一的精神支柱司马师也战死沙场。
她当时觉得人生实在太无意义。乐不偿苦。不如就此打住。
虽然,最后是司马师在她弥留的梦中告诉她:不可偷懒。
她便醒过来。又踉踉跄跄地走下去。
可日后等寻死的念头淡去了,她才意识到,或许司马师那句话正是她心底里的声音。她不甘心。
如今,若是司马昭真的脑子进水,要拉她去殉葬。那她就要拖司马昭一起去跟司马师团聚。
“到时候你还得尊称我一声大嫂。让你嚣张。”
崔若愚被自己的想法笑出声来。
笑归笑,崔若愚把姜维赠的剑放在床褥底下。小卒是不需要佩剑的,何况她这种运行李的勤务兵,连长戟都没有。
如果她佩剑,那就必然惹起他人怀疑。杨仪势必会想到她和姜维的关系不寻常——那就不难联想,她会如何对同样仰慕姜维的杨曦月了。
杨曦月这个案子,只有她一个活口和目击证人。她本来嫌疑就不小。绝不能再惹起杨仪的关注。
“崔哥,崔哥!”小鬼头气喘吁吁地跑进两人的房间中。
小鬼头还是小孩子,平时总爱偷偷跑出去玩。崔若愚回来的时候,他不在房中,她也不惊讶。
“什么事?”崔若愚一把拉住他,帮他顺顺气。
他喘了几口气才说:“杨小姐、杨小姐醒了。杨长史说杨小姐很快就能说话。到时候就可以说凶手是谁。”
崔若愚脸色一白。瞪圆了眼睛看着小鬼头。难怪杨仪今日没有一起去督军,原来是杨曦月病情有好转?
那她这位真凶该怎么办?
小鬼头也被她脸色吓一跳:“崔哥你咋了?”
“没事。”崔若愚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掩饰过去:“我刚刚没听清楚。以为你冒什么傻气。你再仔细说一遍。”
小鬼头一看崔若愚有意听他说话,就抢着表现:“大哥。我舍身跟着杨家那几个老男人混在一起,天天听他们满嘴污秽,毒害我幼小纯真的童男之心,才换来的消息……”
他疯狂眨着眼睛,示意崔若愚。
崔若愚大大咧咧地说:“往后三天的马,都归我。”
小鬼头嘴咧到后耳,乐呵呵地说:“杨长史叫了他们几个去商谈。无意中透露的。”
崔若愚暗中握紧了拳头。心里像堕入冰窟。
早知道杀了杨曦月。
当初太生气了,下手太黑,想着撺掇杨长史把废人杨曦月便宜嫁出去。
崔若愚想看着杨曦月,如何当着姜维的面,嫁给一个原本配不上杨曦月的人。
杀人诛心。崔若愚非要如此折磨杨曦月,才能泄她心头之恨。
不曾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杨曦月竟然还能开口说话。杨仪找了什么神医帮忙?
崔若愚叹了口气。
小鬼头喝了几口水:“崔哥。你怎么不开心?现在咱们的人都知道杨小姐的事,都故意跑来跑去,路过杨家的小楼,想看看热闹。”
崔若愚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她敷衍了几句,就出去喂马。
如果杨曦月把她说出来。她该怎么办?
要不现在跑吧?崔若愚翻来覆去地倒腾着手中喂马的草。
马在一旁伸长了脖子,却吃不着。愤怒地长嘶一声。
崔若愚这才从沉思中惊醒。把手中的草塞过去。
“小将军。”一个温和又疏冷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崔若愚做贼心虚,尖叫着转过身。
眼前是一个黄衫绿裙的少女,亭亭玉立。
居然是张宜。
崔若愚脸上一红,镇静下来。她低头行礼:“张小姐。”
“小将军不必多礼。”张宜说起话来如春风拂过。她的笑容清淡却不失甜美。让人一眼就知道她出身高贵却不嚣张。
崔若愚浅浅一笑:“小人只是个洗马的小卒子。真当不起将军之名。张小姐有何吩咐?”
张宜笑起来,唇边有浅浅的梨涡。“阁下是大将军麾下的人,我素来敬仰剑阁军,自是要尊称。我有一事请教阁下。”
崔若愚心中咯噔一下,难道是为了杨曦月的事来质问?
张宜看出崔若愚突然出现的防备眼神,心里不悦,但面上仍然笑着说:“阁下不须为难。我只是想请问,今日清晨,大将军带着阁下走出驿楼。不知……不知大将军昨夜是否也带着阁下?”
说到后面,声音低下来。
崔若愚这才留意到,张宜过来找她,连一个家奴奴婢都没带。不过,腰间倒是佩剑。
原来是来打听心上人的行踪。
崔若愚假装惊讶地说:“小姐如何知道……嗐,小人失言……”
张宜脸上红了红,没有说话。她隐隐感觉眼前这个小卒子是故意挑明的。
崔若愚怕逗过火了,连忙低着头说:“小人今早凌晨出来看马。大将军的卫兵让我进去,给大将军……呃……”
张宜期待地看着她。
崔若愚迟疑地说:“洗脚。”
“他累着了?”张宜半信半疑地,从头到脚打量崔若愚。
叫一个洗马的去洗脚?
崔若愚硬着头皮说:“嗯……”顺便在心里给姜维说了句对不起。
总好过说去陪他过夜吧?崔若愚心里想着,瞪大眼睛,坚定地看着张宜。
回应着张宜的怀疑。
张宜看崔若愚不像是说谎,默默倒抽了一口凉气。她一直监视着大将军的一举一动。任何人单独见过大将军,她都会私下询问,以便了解大将军的行踪和喜恶。
大将军喜欢洗脚?她不是侍婢,也非夫人。至少目前无法放下身段,去为他洗脚。
再说了,她也不能进入大将军的楼中。
张宜从袖子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沉甸甸的五铢钱。递给崔若愚。
崔若愚接过来,心里不由得赞叹张宜的慷慨大方。这一包钱,足够买十次肉了。
还没等她心里夸完,张宜就打破了她的幻想:“你再帮我一个忙。”
崔若愚抬起头,猝不及防地,眼神有些迷茫。
张宜低声快速地说:“若是大将军还叫你去……洗脚。可想办法告知我。”
崔若愚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温柔大方高贵的大小姐。她难道要去给姜维洗脚?
张宜又接着说:“另外……”
“等等!”崔若愚连忙制止了张宜。她掂了掂手中的钱:“张小姐。这个价钱,不能另外了。”
张宜会意。可她身上没有带太多零碎钱。她又不想在小兵面前丢了身份,便脱下耳垂上两粒珍珠,递给崔若愚:“这两颗海珠,比那一袋钱更贵。一颗给你,一颗作信物。如果你要找我,拿着珠子去我府上,有人会接应你。”
张宜最近就住在馆驿旁边。其用心不言而喻。
崔若愚看着那两颗珠子。成色还可以,虽然不是稀世珍宝,但也够了。她欣喜地收起珠子和钱,点点头。“张小姐等我消息。”
张宜眼中的鄙夷之色一闪而过。
崔若愚眼明心亮,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没有说破。
崔若愚恭送张宜出门。她假装无意中提起杨曦月。
“张小姐,听说杨小姐要醒了?”崔若愚问。
张宜微微皱起眉头,迷惑了片刻。漫不经心地说:“或许是吧。”
等送走张宜,崔若愚远远眺望着杨家的小楼。
杨仪,原来你想玩引蛇出洞。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夜里,杨曦月那间房灯火通明。
崔若愚在不远处的马车上,看着那不吹灯的房间。铁青着脸。
从杨仪选择那几个爱嚼舌根的家丁、张宜的反应来看,他很可能是故意散播谣言。杨曦月根本没有恢复?
杨仪怎么突然怀疑起军中的人呢?难道是听说了什么?
万一杨曦月真的恢复了呢?
崔若愚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在月光下端详。
莹白的月光落在晶莹的纤纤玉指上,衬出淡淡的光。
唉。难道说,当时下手偏了?真的给杨曦月留了一线希望?
学艺不精。崔若愚心里叹息。
她转身进房中。小鬼头已经熟睡了。她到自己床铺那,伸手去摸床褥底下的长剑。
长剑在手。崔若愚定了定神。
她悄无声息地往外走去。才刚踏出房门,就被人捂住口鼻,拖入了黑暗之处。
崔若愚也不敢出声,只是苦苦挣扎着要拔剑。可被那人紧紧箍在怀里,她动弹不得,更无法拔剑出鞘。
那人掌心的气息很熟悉。
她停止了挣扎。
那人就放开了她。
她转过身去看身后的人。黄褐色的常服,简单的绒冠。
剑眉凤目,气魄吞沧海。
是姜维。
“你……你怎么在这里?”崔若愚下意识地把姜维压入黑暗之中。
姜维十分配合。她进一步他便退一步。转眼之间,两人已经隐没到黑暗里。直到他背后抵上了将军楼的墙边。
她两臂抵住墙,把姜维圈在自己的包围之中。还东张西望,生怕有人走过来。
姜维不言不语。看着她慌里慌张的模样,嘴角扬起淡淡的笑。
“你不是在汉中军吗?跑回来做什么?”崔若愚小声地问。
“找你。”姜维低声说。
“啊?找我做什么?”崔若愚瞟了远处的人影。是巡夜的更卒。
他们在往这边走过来。
“你不找我。我就来找你。”姜维抱住她的腰,轻轻一跃,就闪入了墙角的另一侧。
巡夜更卒恰恰在这时经过两人藏身之处。
两人停下不说话。
等更卒们走远了。
崔若愚才帮姜维整理了衣襟和发冠:“好一个大将军。半夜不睡觉?”
“睡不着。”姜维定定地看着她。“若愚睡得着吗?”
崔若愚抿嘴笑:“好姜维。我要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听你这话,迷得晕头转向,可分不清东南西北啦!是不是担心我?”
姜维沉默了片刻。拉起崔若愚的手,贴在他脸颊上,绽开一个笑容。
他的笑容青涩又得意。心思被猜透,便有些青涩。这份心思,她能神领,与他心心相通,便有些得意。
“若愚。都有。”姜维牵着她的手,在他脸颊上来回摩挲:“也想你,也担心你。一刻也不敢停留。就回来了。”
“那两个洛阳细作已经被收拾了。不要担心呀。来回跑,多辛苦。”崔若愚钻进姜维怀中。
两人静静地在黑暗中拥抱着。
闻着他身上熟悉又蛊惑的气息,崔若愚贪婪地多嗅几下。伸手抱住他的腰。
她腰间的剑,擦着他腰间的剑。发出轻微的声音。
“若愚要去做什么?”姜维搂住她的双肩,轻轻地亲吻着她前额。
崔若愚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他赶回来的原因。
她眼珠子一转。他已经看在眼里。
她知道自己真正的用意了。姜维再一次笑起来。
他星夜兼程赶回来,就是担心她去暗杀杨曦月。那可上了杨仪这老狐狸的当了。杨曦月根本没有任何恢复。杨仪只是想引诱凶手——有人告知他,凶手就在他身边。杨仪一时糊涂,就想了这一出。
“哎呀。打算今晚去捅大将军的小心肝呢。”崔若愚故意揶揄道。
“那可不能乱捅。”姜维笑着把头埋进她肩窝里。
“怎么?舍不得她呀?”崔若愚肩膀轻轻地顶了一下。姜维的脸被浅浅地撞了。
姜维又拉起她的手,帮他揉脸:“她是谁?除了若愚,我不敢认其他女子。”
“啧啧。你是不是以为我要去杀杨曦月?”崔若愚认真地说。
姜维点点头。
“所以你白天巡军那么累,晚上还要连夜赶回来?你托个信给我就好了。”崔若愚心疼地说。
她哪里敢去杀杨曦月。无论这则消息是真是假,她目前的身手,根本不可能得手——上一次得手是因为杨曦月毫无防备。她进房拿剑,只是想好好练剑而已。
她心疼地看着满眼血丝的姜维。好傻呀。
“我确实累了……我们回房说?那我还能有些时间休息。”他贴着她耳边说。
“啊?”崔若愚脸色为难。“张宜老盯着你房间。会发现我的。要不还是算……”
“好不好?”姜维似乎没听见她说什么。
崔若愚很了解姜维。他会耐心温柔地等待她的同意。
他的疯狂和迷乱,每一次都发生在她点头应允之后。
“好。”崔若愚像着了魔一样。他的吻落在她耳边,她把什么杨仪、张宜和暴露身份,种种担忧都抛在脑后。
汉中军营都在传扬着大将军姜维的果断和威仪。来军中督巡不到半日,就重整了戍军布防的阵形,降服了两个不和的大将,并扣押了一个平时在汉中军里作威作福、夺他人之功的宗室皇亲。
汉中军从上到下,都对这个大将军赞叹不已。可黄昏之后,大将军竟然没了踪影。便传出大将军公务繁忙,暂返汉中的消息。
附近的乡里百姓,都闻名赶来,想一睹大将军的威颜。左等右等,也不见大将军经过。
翌日大将军一身戎装,沉默地踏上去汉中军的路。
张宜特地赶来,要和大将军同去巡军。不经意之间,又看到那个洗马的小卒跟在大将军身后,两人一起从将军楼中走出来。
张宜微微蹙眉。大将军这么爱洗脚?她心里总想不明白。这些年来,从没听说大将军有这个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