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大将军和杨长史都在身旁,小鬼头也正襟危坐。假装认真地赶着马车。
杨长史飞速地与姜维对视了一眼。属于男人特有的心事,杨仪在那一眼里就交代清楚了。
杨仪对崔若愚动了心思。他不缺妾侍,但是崔若愚是个特别好的人选。够年轻,容貌佳,身段修长,如果能给杨仪再生个一儿半女,就能弥补杨曦月这个缺憾。
而姜维看向杨仪的眼中,全是无情和威胁。
过了一会,杨长史的马车往前去了。杨仪又放下窗帘,闭目养神。姜维那人,竟敢警告他。
此时杨仪还没意识到,姜维的警告,并不是单纯地从大将军的身份出发,维护剑阁守军。
他心里想的是,等到了汉中,让故友认了若愚当妹妹。届时,她不是剑阁守军,何须姜维管束。
姜维见杨仪的马车已经走远。他骑着马,看了崔若愚和小鬼头二人一眼,便策马回到队伍中间。
他在人前话不多。也担心她疲于应付。
崔若愚和小鬼头见大官都走开了,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胡说乱编。
小鬼头说了几句杨曦月的事,崔若愚笑嘻嘻地编了假话糊弄过去。
杨曦月的事,处理完了。起因是她私自外出,有意甩开驻军。遇袭地点又在驻军防守之外。
姜维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仍派出一支队伍去搜捕凶手,已经仁至义尽。
而凶手的刀法十分干净利落。除了喉咙处的伤痕,还有眼中的药粉,没有留下其他痕迹。
那种药粉,是伤药,附近百姓常用此药。唯独随行的剑阁军没有使用。那支搜捕的小队便去百姓中搜寻。
起初崔若愚惴惴不安。随着日程,他们离馆驿越来越远。崔若愚心中也逐渐轻松了。
在战场之外杀人,滋味很难受。
当众编造谎言,比杀人更难受。当着知道内情的姜维的面骗人,对崔若愚而言,简直就是一次脱胎换骨。
崔若愚忍不住探身出马车之外,看着姜维回去的方向。已经看不到人了,她反而敢明目张胆地凝视。
他确实没有动用任何措施来掩饰她,也没有哄骗杨长史。这件事该如何处理,他便如何处理。
只是,他告诉过她,要沉住气,不管做了什么,不管以后想做什么,一定要沉得住气。越能沉住气,局势越有利。没到最后关头,不要慌张和逃跑。
“如果若愚想要自己解决,那就按你的方式去说。剩下的,我会解决。若愚这次已经做得很不错。即便没有我,若愚也能全身而退。”
而杨曦月做事理亏在先,杨长史也不能紧紧揪住剑阁军讨一个公道。
防外遇袭,动作干净。正是这两点,让崔若愚躲开了追查。
她收回目光,坐直了身子。她又看着道路尽头连绵的山脉。思绪万千。
她原本以为,姜维刚正不阿,知道她是凶手,就一定会严惩她。哪怕他曾经和她有过肌肤之亲。
可……上一次她被迫自卫,伤了张旭,违反军纪,还是“张文”的姜维不仅没有说破,还帮她处理了捕兽夹。最后,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让张旭不敢追究崔若愚。
而这一次,她的手段可以说是毒辣残忍。她故意给杨曦月留了可趁之机,骗她对自己动手。然后一举反杀。
可谓处心积虑,下手狠毒。
她本以为,姜维知情之后,肯定不会放过她。她也瞒不过他。
毕竟,电视上的千古名臣,都是这么大义灭亲的。
何况她和姜维连亲人都不算。
算了,想不明白。不想了。崔若愚看着青山,闭上眼睛,一张笑脸迎着阳光。
她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懒洋洋地享受着温暖。
经过这次杀人和伪证,她有些模糊的感觉。乱世,反而是最公平的。
像杨曦月这种嚣张跋扈的人,哪怕有杨仪的庇护,仍然不得好下场。对于杨曦月而言,这次的人生剧变是天崩地裂的。而对于众人而言,这不过是谈资。
初始震惊,议论纷纷,也有拍手称快的。很快地,这件事就没几个人提起了。杨曦月似乎被埋葬了一样。
崔若愚又想起了梁骥。她把头埋进双臂之间。
如果梁骥像她一样,反抗,杀了钟鹤。那她会怎么对梁骥?
太复杂了。越想越乱。崔若愚甩甩头。专心地学习如何驾车。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她只有这个长处。对于无能为力的事,不敢多想。而对于能处理的事,就会见缝插针地努力。
不一会儿,她就跟这两匹马培养了默契。小鬼头已经在她身旁睡着了。
到了入夜时分,大队终于来到了汉中。
汉中的繁华喧闹,让军中众人都忍不住张望。
姜维的仪仗队在前面开路。简单干练,威严沉稳。路旁的老百姓都在纷纷猜测,这是哪位大官人的仪仗。
由于本次是临时起意的督军,只告知了汉中太守。因而老百姓并没有听到风声。
仪仗和大部队走到汉中治所。张太守早就带着州中主要官吏,在门口等候。
见过官吏,便是张太守设宴款待大将军和杨长史。
宴席设在张太守的官邸之中。张太守一干家眷参宴。不少适婚女子,看到大将军姜维,就忍不住借故上前敬酒。
杨长史很快就不胜酒力。便在一旁的茶案旁与故友攀谈。
姜维与官吏和张太守的家眷喝完一轮。脸色不变。不过,酒过一旬,他便不再喝。有人壮起胆子准备与他软磨硬泡,一触到他那双不怒自威的凤眸,就败下阵来。自己喝完杯中酒,灰溜溜地退下。
他的目光扫了一遍宴厅里的众人。心中空落落地。以往,他与人喝酒,人与他交谈,就是军务国事一般。来,便处理。此时他有些烦闷,觉得这大厅拥挤吵闹。
张太守察觉到大将军的思绪很恍惚。他拍拍手。
大厅里的众人全部退开,迅速地就像退潮。
厅外走进来一个红衣舞女。做羌人装束。在一旁候场已久的乐师开始演奏。那舞女跳的是羌人的行军曲。
姜维留意到她的步伐,显然是练了多年的剑法。双臂修长,模仿虚空射箭时稳如泰山,也练过骑射。
杨仪的眼尾余光扫过张太守。他乐呵呵地看着那女子,笑容里满是慈爱和珍惜。
杨仪便知道,自己猜的没错。老友张太守,也想拉拢姜维。
在跳舞的这名女子,应该就是久未见面的张宜。张太守的大女儿。
杨仪不免得想起杨曦月。杨曦月和张宜也算闺中好友,常有书信和赠礼来往。杨曦月躺在馆驿之中无法动弹和言语,而张宜在翩翩起舞。
杨仪心头一片黯然神伤。他有两个儿子,都是纨绔子弟,而且生性胆小又懦弱。他把希望放在杨曦月身上,希望能通过她的婚事,给杨家找一个主持大局的人。
可……
杨仪又想起崔若愚。他沧桑的面容上浮现一种情愫。崔若愚长得真是娇艳动人。
他一门心思想着如何纳妾再生儿女,都没注意到场上的张宜已经表演结束。
自然是掌声雷动。
羌女摘下面纱,大大方方地走到上座,向姜维深深鞠躬。
姜维颔首回礼。
羌女拍拍手,一众家丁走出来,捧着瓜果蔬肉。
“剑阁军乃英雄龙虎之师,小女张宜,愿为剑阁军设宴,以表心意。还请大将军不嫌弃。”
话音刚落,家丁们就捧着佳肴走出去,精心地摆在剑阁军面前。
姜维偏过头,身后的青年将军便俯身过来。一会就走了。他去大厅之外传递大将军的口令,让众将士分成两批,轮番用宴。
崔若愚推了小鬼头:“你先吃。吃完来换我。先吃肉。”
小鬼头两眼发光,嘴上应着,身子连忙跑上去。
崔若愚笑着摇摇头。心想,张大小姐不知道是何等人物,很体恤军士。家丁也训练有素,并没有因为军士地位卑微就倨傲轻慢。
难怪汉中作为魏蜀的边界大城,能如此兴旺。看来和张家的管治有关。
崔若愚有个小本子,她找了个无人之处,拿出本子记录了张宜宴军的事。
而在大厅之中,张宜吩咐了宴军之后,又向姜维走近了几步。
她大胆而热烈地看着眼前的大将军。这就是大汉的大将军。哪怕他吃了败仗,能降他职的,只有他自己。
这是何等的威风。比傻头傻脑的皇帝强太多了。张宜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拿下姜维。她愿意陪伴他东征西讨,成就一段夫妻双双名垂青史的佳话。
姜维看着她走过来的步伐。她赤着脚,坦荡磊落地,不畏惧旁人贪婪的目光,不在意旁人惊讶的模样。
“小女张宜,拜见大将军。”张宜的声音就像她的人一样,脆。
姜维点点头。面上无多余表情。“张小姐有礼。我与你父亲是同僚,不必多礼。”
张宜和张太守脸色微变。大将军有意提起他和张太守份属同辈,是张宜的长辈。
杨仪挑了挑眉,心里笑张太守失算了。这大将军看来也并没有对张宜青眼有加。大将军不喜欢月儿,也不见得喜欢张宜。
张太守满脸堆笑,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张宜身边:“大将军抬举张某了。张某不过是区区太守,怎么跟自称是大将军的同僚。宜儿她自小就爱听大将军的功绩。方才的虚空射箭,也是听了大将军鸡笼山之役才练的。”
张宜在一旁突然抢过她父亲的话:“张宜自小就爱舞刀弄剑,方才的舞中结合了羌汉两族的剑术和身法,恳请大将军指点一二。张宜终身受用。”
姜维挥挥手:“张小姐师出名门,本将军无需多言。”
张宜见姜维不服软,心里开始焦躁。不过她到底是在州里八面玲珑的人物,不似杨曦月自以为是,凡事只会耍狠逞凶。
张宜俏生生地笑起来。“大将军。我有个助兴的提议。既然大将军不便指点张宜,何不从剑阁军中挑选一位才俊,和张宜切磋一二。”
“剑阁军常受训于大将军,想必将军们的剑术也十分高明。张宜醉心剑法,还请大将军成全。”张宜用最脆甜的语调,恳求着姜维。
众人听了都觉得难以拒绝。
姜维却岿然不动。“刀剑无眼。无论是伤了张小姐,还是伤了剑阁军,都非好事。”他很坦然,没有说剑阁军必赢。
姜维如此软硬不吃,反倒激起了张宜的胜负欲。她平生最喜欢一步步征服这种不肯妥协的男人。
她重新认真地打量眼前的这位大将军。
松柏之姿,挺拔俊秀,冷傲又内敛。身上偶尔流露出沙场宿将的杀伐之气,很快又被克制得如坠入深渊。
正是这样的人物,才能支撑在蜀地的大汉宗室。
她眼波流转,轻轻一笑:“既是如此,张宜不敢坏了各位大人的兴致。只是,来日若有机缘,还请大将军赐教。”
她大大方方地行礼告退。如高山上的皑皑白雪,耀眼而高洁。
场上的宾客中,已经有人暗暗将张宜和姜维配了一对。男才女貌,情趣相投,真是天生佳偶。
很快地,汉中就流传了大将军姜维和张太守女儿门当户对、情投意合的传闻。
小鬼头在崔若愚面前提起这件事时,添油加醋地,连姜维眼神如何变化,如何不舍得张宜受伤,如何赏识张宜称赞她师出名门,才貌双绝,小鬼头都说得活灵活现地。
“你看见了?”崔若愚皱着眉头问。她心里很不舒服。
“大家都看见了。”小鬼头悻悻地说:“你听我说书的时候,不能反驳我的。不然我说不下去。”
“你当时眼里只有那些烤兔肉。”崔若愚不满地回应:“怎么就看到大将军满眼赏识和惊艳?”
“大家都这么说。”小鬼头递给崔若愚一包小果子,笑嘻嘻地说。
崔若愚脸色不好看。姜维果然只是因为军中无女子,馋她身子而已。现在来了个不错的张宜,他就惊艳了。”
“张小姐很好看么?”崔若愚忍不住问。
“好看!我小时候见过她在寺庙里施粥。崔哥你可不能动歪念头。那是大将军的女人。以后我有女人,我让你先挑。你不要偷看大将军的女人。”小鬼头开始刷洗那两匹马。
大将军是最好的人,谁都不能抢他女人。
崔若愚走到他身旁,敲了他脑袋。“女人是拿来挑的吗?小小年纪,不学好。”
小鬼头摸摸脑袋:“好疼。女人也在挑男人啊。不然,张小姐怎么不看上你和我,就看上大将军。这不也是挑么?”
崔若愚语塞。小鬼头回头看她,她虎起脸,小鬼头以为她又要动手,就抱住脑袋往后躲。
崔若愚噗嗤一笑:“你说得倒挺有道理。张小姐怎么挑了大将军?你听说了什么,跟我说呗。”
小鬼头想了想,说:“张小姐喜欢那种,那种,不听她话的男子。除了大将军和朝廷里的贵人,你想想,汉中还有什么男子敢不听她的话?”
“喜欢不听话的?好变态啊。”崔若愚喃喃自语。“大将军真的看上张小姐了?”
小鬼头连连点头。
啧!崔若愚顿时就恼怒了。“哼!我就知道!哼!”
她丢下小鬼头和那两匹马,气鼓鼓地,要回到马车上。
一转身,就撞上了姜维。
她被撞得七荤八素,定睛一看是姜维。就更生气了。
可他身后还跟着那青年将军。她的身后也还有一个正在刷马的小鬼头。
她心里一堆话,像乌云遮住的太阳,刺眼但见不到。
姜维倒是面无表情。凤眸中似笑非笑。他和青年将军抽空巡视,来到若愚身旁。
他看着她生气扭曲的小脸。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又甜,又舍不得。
这朝思暮想的人,在面前,却无法亲热。
姜维低声说:“行军辛苦。好好休息。如有需要,可跟本将军说。”
小鬼头诚惶诚恐地表示谢意。崔若愚深呼吸了几次,才“嗯”了一声。
青年将军要教训崔若愚,“大将军好心……”
姜维制止了他,快速地看了一眼崔若愚:“汉中情形复杂。众人都要谨慎。如有任何不解之处,也可以直接问本将军。”
小鬼头听得云里雾里。崔若愚冷着脸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