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若愚掌心被握在张文掌心里。
她想说些什么,却又没有开口说话。一双眼睛飞快地看了两人握在一起的手。
低下头去。
两人的呼吸声在寂静的花林里显得格外灼热。
崔若愚原以为,羞怯表现得如此明显,张文这种儒雅矜持的正人君子,应该会识趣地放开她。
但是他没有。他不轻不重地握着她的手。一双眸子深深地看着她。面对她讶异的目光,没有挪开,没有躲闪。
崔若愚倒是有些慌了。男女之间,有了深入的肌肤之亲,很容易生出亲近之情。
甚至连她都常常理所当然地靠近张文,对他的肢体接触毫无抵触和防备。
因为,更亲近的方式,都相处过了。
但这不代表两个人真的有继续相处下去的必要。
崔若愚试探着离开张文的掌心。可他握得好坚决。
张文再一次拒绝了放开她。他在她眸子里,仿佛看到他在悬崖上,摔得粉身碎骨。
他到底从何时开始,渴望着她。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躲来躲去,还是见她。自己劝来劝去,又找了理由来见她。
哪里还能悬崖勒马?
但是他无法继续欺骗她。她对他毫无防备,却也毫不知情。
他决定了。要告诉她。让她来决定。
“张文……”崔若愚鼓起勇气,迎着张文那双能看到人心里去的眼睛。她什么掩饰和委婉,在这双充满蛊惑的眸子中,都无法起效。
只能老老实实地把心里话说出来:“放开我呀。”
张文听到她声音里有了颤抖的意思。这才回过神来。心想,吓到她了。又想,没吓到她,她在要求他放手。
哪里有被吓到的样子?
他目光落在她右手上的锦带。锦带缠在手腕上,水分还未干。缠得她手腕有了痕迹。
“解开晾干。不然会有损伤。”张文平静而低沉的声音,一如既往,没有波动。
“啊?”崔若愚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锦带。
他松开手。她笑吟吟地抽回手,一圈圈地绕开锦带。
他在一旁看着。认真的神态,像是在学习如何绕锦带一般。
崔若愚看着又觉得好笑。“你在看什么呀?”
张文收回目光,郑重其事地说:“看若愚的手。”
“为什么?张文,你不要太过分啊。”崔若愚这时慢慢适应张文那种灼热的目光,稍稍恢复了坦然自若的心态。
“咱们虽然……嗯。……但已经结束了。你可千万别放心上,也不要对我有任何期待。我有……我有别的事想做。我们不是同路人。”她怎么会跟一个不知来历的人同路呢。
崔若愚停顿了片刻。见张文脸色平静。后面的话又说不出来。
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多心了。暗自好笑,尴尬地说:“哈哈。我也实在是太……普通又自信了。张文足智多谋,长得仪表非凡,还是个很厉害的郎中。怎么可能……因为一夜的事,就误会呢。话又说回来,咱们俩每次都能碰上,真的很有缘哎!”
她已经绕完了锦带。左顾右盼,只能把锦带系到花林的树枝上。等着风吹干。
就在她系带子的时候,张文走到她身边,低声问:“若愚。你的手,很适合练剑。你要练吗?”
崔若愚怔住了。“你说看我的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原来张文说看手,意在练剑。
“你怎么不早说。”崔若愚笑得张扬热烈。
“嗯?早说晚说,意思一样。”张文神色总是那么淡然。
“可不一样!我可是个姑娘。你突然说在看我的手,我很容易误会你是登徒浪子。你要是先说练剑,我就乐呵呵地把手伸给你看了。”崔若愚得意地晃着脑袋,分析得头头是道。
“若愚说的对。”张文嘴角也有了笑意。“练剑。看看你的手。”
崔若愚也不扭捏,伸出双手,递给张文:“剑神,请看看我的资质吧!”
“剑神。”张文微笑着重复一遍她说的话。他托起崔若愚的手,认真仔细地看起来。
微风卷着落花,吹向二人。
张文又翻过她掌心,看她手背和手腕。
崔若愚笑着说:“幸好知道你是个郎中。不然,真以为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张文看完了,听她说起郎中的事,抬起眼看她。她笑吟吟地。“可以了。我这郎中不敢认,但剑神,勉强认一认。上次在雍州,见你抽剑利落,反剑灵巧。这次细看你的手,是使剑的好苗子。”
“嗯。我之前跟司马师练过一段时间。后来忙着练女军,就没有再专门练剑。”崔若愚看着张文腰间的剑,略有羡慕的神态。“以前我佩剑,你背药囊。现在变了。我都没剑。”
张文解下青鞘剑,递给她。
崔若愚接过来,双手托着剑身,举到面前,仔细地端详着剑鞘上的花纹。
“是把好剑。”崔若愚眨了眨眼睛,“摸上去跟北方的剑不一样。”她保管过钟鹤和司马师的剑,对这些长剑的触感很锐利。
“若愚果然手感敏锐。方才看你的手,历经羁旅风霜而不粗砺,就知道是练剑的手。这把剑,是蜀道神山出的剑。用的是蜀山的铁,蜀山的工匠。自然和北方的剑不一样。”张文一字一句,眼中饱含深意。
“蜀山?蜀道?”崔若愚眼中泛起了一层迷雾。她单手握着剑迅速退后了两步。“你一个医户,来到蜀军中,最多也便是谋士。我在蜀军里并未听说张文这号大人物。你……怎么会有来自蜀地的、如此上等的好剑?”
张文眼中浮现痛惜的神色。
地上的落花被清风卷起来又抛下去。一片翠绿色的花叶,晃悠悠地从两人之间飘落。
“张文!你不是什么洛阳医户!”崔若愚眼中要喷出火来。“你是蜀军的细作!”
崔若愚此时如灵光乍现,前后一切都串联起来。
张文,贴身伺候司马师,蜀军诈降,蜀军熟知司马师的病情和动向,趁着司马师无法指挥的时候突然发难……甚至能在司马师节节战胜的时候,准确地摸到了司马师所在,包围了司马师和崔若愚。
司马师在身体最虚弱的时候强行作战,他承受的苦痛,张文作为他的郎中,是再清楚不过的。
崔若愚眼泪和怒火填满了双眼。她噌地抽出长剑,指着张文。“是你毒害了司马师!是不是!你在他药里加了其他东西,害得他无法恢复!是不是!”
崔若愚浑身发抖,泪流满面。剑尖却稳稳当当地指向张文。
张文沉默不语。他看着眼前的剑尖。
“你是姜维的人!是不是!”崔若愚已经不顾蜀军大营就在附近,厉声质问。“你们竟然……”
话到嘴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竟然什么呢?兵不厌诈,也是她自己说的。愿战就要服输,战争中,没有人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这也是她自己说的。
强烈的酸楚涌上眼眶,眼泪簌簌簌地涌出来。她咬咬牙,剑指张文:“你!还手!”
张文静静地站着。背着手。
崔若愚的剑迟迟没有捅进去。她紧紧咬住下唇。脑海中浮现那一夜张文三番五次拒绝她,事后又几次帮助她。
倘若张文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助她。光是那一夜的交情,根本挡不住她的剑。
她的下唇咬出血来。脑海中一片混乱。
“若愚。”看见她唇中渗出的血,张文忍不住往前走了半步。
原本悬空指着他的剑,此时正好抵在他胸前。他再往前一点,剑就要刺进去。
“还手。”崔若愚从齿间咬碎了这两个字。
他害了司马师。
他救了她。
单从这把剑判断,他的剑术远超她。他把剑递到她手上,说出了剑的来历。也说出来他的出身。
然后选择不还手。因为,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不动手,是想做什么?难道还敢求她原谅?他敢奢望她的原谅?
他不知道司马师是她的什么人吗?他怎么敢求她原谅?
他为什么要求她原谅?
两人不过萍水相逢,一剑了结她便是。求她原谅是为什么!
崔若愚唇上的血,沿着唇流到秀气小巧的下巴上。
猩红色的血,衬得晶莹的肌肤格外苍白。
剑没有刺入张文的心里。但是张文的心口处一阵阵剧痛。
“若愚。我便是姜维。”
张文毅然地往前走了一大步。既然如此,让他所有伤过她的过往,都在此时做个了断吧。
崔若愚眼神狂震,日夜琢磨的姜维竟然是眼前人!
她还来不及思考,手上的长剑已经毫无意外地刺入了张文的胸口。
血顿时从胸口流出来。他没有知觉。
他不在乎胸前这点伤。他伸出手,轻轻地捏开了崔若愚咬住的下唇。
血珠还不断地从唇上渗出来。鲜艳猩红的唇还在抖动着。她的眼睫毛也在抖,像受惊要飞走的小蝴蝶,泪珠不断地顺着睫毛渗出来。
姜维深深地叹息。“若愚。”
崔若愚想继续刺进去。手上却再也使不出来力气。姜维的血在流,崔若愚手上的力气也在迅速地流走。
姜维往若愚身边走了一步,又一步。
“哐当。”若愚手中的剑掉到地上。她脸色破败,方才还飞扬跳脱的模样烟消云散。
没有了长剑刺着,姜维反而停下了脚步。他站在原地等待崔若愚的审判。
崔若愚自嘲地笑了笑。没有说话。转身解了树枝上的锦带。
恍惚间不留神。锦带解开后脱了手,捎带到了更高的花枝上。
她抬起头,眯着双眼,迎着正午刺眼的阳光,看着锦带在强光中一晃一荡。
她又笑了。笑声中有着哽咽。
“都来欺负我呗。”崔若愚轻声呢喃。她才不信邪。
崔若愚走到刚才坐的石头旁边,踩上去,还是够不着。
姜维按着胸口的伤处。剑刺进去大约一毫。没有伤到经脉。
他看若愚开始往树上爬。走到树下:“若愚……”
“不要你管。谢谢救命之恩。谢谢不杀之恩。我崔若愚何德何能。”崔若愚冷静下来了。平平静静地拉开与姜维的距离。
“你不想杀我,你不想暴露我身份赶出蜀军,你想送我去洛阳。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是想玩弄我,还是别有居心。无论如何,我也招架不住。我不是你的对手。技不如人,若非你有意放纵,我连你的剑都拿不到,遑论刺你。就当我忘恩负义,就当我不识好歹。我不想再见到你。也不要你管。你什么时候反悔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崔若愚蹬了几下,树身有点滑,她一时之间爬不上去。
她不会放弃司马师留给她唯一的贴身纪念。
有时候在梦里和司马师依偎在一起。醒来后,只能靠着腕上的锦带去寻找司马师若有若无的气息。
若是丢了这条锦带,她也害怕司马师的气息越来越难捕捉。那她就找不到慰藉了。
“若愚。树身湿滑。树枝柔弱。颤动起来恐怕锦带会脱飞出去。”姜维低声提醒。
崔若愚只好停下来。她侧过头看着在枝头一颤一颤的锦带。心里也跟着那枝头浮浮沉沉。
姜维走过来,略略半蹲,一把扛起她。
崔若愚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整个人已经坐在姜维坚实的肩膀上。
姜维站起来,护着肩膀上的崔若愚,走到挂着锦带的花枝下。
崔若愚轻轻巧巧地就摘下了锦带。彷徨焦急的心,总算又踏上了实地。
姜维把她放回地面上。“抱歉。怕耽误了,起风刮走锦带。所以……”
崔若愚低着头,没有看姜维。
姜维从她手中拿过锦带,细致地缠绕在她手腕上。锦带有阳光的温暖,不同于片刻前湿淋淋的束缚。
姜维缠好锦带,仔细地打了活结。单手就能解开。
崔若愚沉默地抚摸着锦带。锦带缠得不松不紧。
她瞟了姜维胸口前的血迹。把蓝色的单衣染出黑红色的一片。
她没有说话。
姜维就像张文一样,静静陪在她面前。青鞘剑躺在尘埃之中。剑尖还残留着剑主人的血。
“就此别过吧。”崔若愚抬起头坚定地说。“谁也没做错什么。”
“我就算想报仇,也没能力杀了你。你不计前嫌,一次次帮了我。我也不好再矫情,要仗着这份优待,对你予取予求。哈。就当老天看不惯你杀了司马师,所以安排你救回我。”
崔若愚转身,脚尖利落地勾起了青鞘剑和剑鞘,擦擦剑上的灰尘。长剑入鞘之后,递给姜维。
姜维听了此话,接过青鞘剑。他严肃坚决地说:“若愚。我要杀的是司马师。要救的是你。在我心中,若愚与司马师,并不能恩怨相抵消。于我而言,他是国敌,你是……这两者之间的仇情怎能混为一说。”
崔若愚红着眼看着他。“我是什么?”
“是无辜的。”姜维双手轻轻地按上她双肩,安抚她发抖的身子。“我知道若愚并不打算留在蜀军中。我没有等待和要挟的意思。若愚不愿意见到我,我以后就不来寻。”
姜维感受到崔若愚逐渐平静下来,就放开了双手,背回身后,“今日前来,是因为有探子回报,司马昭在各地暗中搜捕一名前魏军副将。若愚日后无论在蜀军还是去洛阳,都必定要小心。”
崔若愚垂着头,低声说:“谢谢。”
两人又沉默了许久。
姜维一直注视着若愚低眉垂眼的模样。他知道她想要离开。
可他刚刚把她的兴致和神气打得七零八落,怎忍心在这种心境中,抛她出去,独自一人无助地流离?
她如今六神无主,垂头丧气,这般沮丧的模样。都因他最初的欺瞒和此刻的坦白而起。
他要让她振作起来之后,才能放心放她离去。
这时候,不能任由若愚一气之下仓促决定。必须让她待在他庇佑之中,思虑成熟、心情安定之后再去想未来的路。
他要来走出这一步。他想牵着她走过这迷茫混沌。
他低声问:“若愚。我教你剑法。你以后也好防身。”
崔若愚深知,在这场失去司马师的仇恨里,她无法指责任何一个人,更没有能力去讨要公道——蜀军魏军牺牲的士兵也不计其数。公道又要如何还?
她也很想不管不顾地,肆无忌惮地发疯,不讲道理地乱屠乱杀。可一次次反复思量过的理智,却在告诉她:
无仇可报。她没资格,也没能力。
魏军要杀姜维,跟蜀军要杀司马师,是一个道理。
她承受的丧爱之痛,也痛不过其他阵亡者的亲人。
她正是深知这一点,才没有处心积虑地谋害姜维和蜀军。这一点也在束缚着她的行动,没有趁着姜维愧疚,杀了姜维。
“剑神的剑法。若愚不学吗?”姜维此时脸色有些苍白。但凤眼星眸里还带上了一丝笑意。“就当老天看不惯姜维居然被人封作剑神,特地安排他教若愚剑法。如何?”
崔若愚目光又落在他伤口处。快速地挪开视线。只是冷冷地说/“就不怕我学会剑法之后,不像现在软弱可欺,可能反过来伤了你。”
她甚至不提“杀”字。真是心口一致的人。他明白,她对他,仍然是赤诚的怒气,没有阴谋的算计。
姜维浅浅淡淡地笑。“若愚很诚实。那一夜,你意识混乱,狂性大发。我问你谁下的药,你还老老实实地说该怪你自己。这么老实的恶人,可不好找了。”
崔若愚脸色大变,怒气冲冲地说:“谁狂性大发?”
她莹白如玉的小脸,此时因恼羞成怒而变得粉红,像一朵粉嫩的桃花陡然盛开。
姜维低声说:“是我。我狂性大发。”
崔若愚满腔怒火又没了发泄的着落。她无可奈何地瞟了姜维一眼。
花林在风中摇曳。那两道身影在花林下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夜里,剑阁守军又迎来一位贵客。贵客拜会了大将军姜维,便走进杨曦月的大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