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视而笑。冬去春来之际的寒意,倒让两人精神抖擞起来。
两人近在咫尺,隐约还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声。彼此身上的气息也在不经意间悄悄地缠绕在一起。
他把她带回了田间的小道上。
劳作的老农已经归家。远处升起了零星的炊烟。虽然看不见房屋,这些炊烟也足以让人心中安宁下来。
不紧不慢的炊烟。灶头有笑容满面的老妻和儿女吧?
崔若愚出了会儿神。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若愚?”张文低声关切地叫她。
崔若愚抬起头来的时候,眼中闪着细碎的星光。她笑得灿烂:“我该走了。你真的不回洛阳吗?剑阁是两军前线,蜀地看起来也不太安稳,你不要逗留为妙。”
张文目光闪了闪,他似乎下定决心地问:“你呢?你要不要回洛阳?”
快回去吧。再拖下去,他担心事态会失控。
崔若愚含嗔地瞟了张文一眼。
张文被看得心里爬上一阵麻痒。他掩饰着笑了笑。
“我担心你。你怎么老问我回不回去?我和你不一样。你不用考虑我。”崔若愚笑着说。
“哪里不一样?”张文故意逗她。“若愚有三头六臂?”
“哈哈。你一介书生模样,我可是从戎两年多的人。剑阁如果乱起来,我自保不成问题。”崔若愚仰着脑袋,自豪地说。
“是吗?”张文嘴角也微微含笑,瞥了身旁这个女子。
崔若愚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张文无声但真心地笑起来,望着远处山顶上的剑阁。心里在想这个女子。
她不干正事的时候,可真像一只欢快的小鸟,扑棱棱翅膀,总想冲着天空大声歌唱。
她这么笃定,她比他强。可也不看看,身上装束和佩剑,谁更像武将。
显然崔若愚没想过要戒备张文。因此不曾深究为何张文打扮得像个儒将。
但她迟早会意识到这不寻常之处。
张文也明白这点。
凛冽的寒风吹过来,崔若愚抖了抖肩膀,埋怨说:“啧啧啧,冷死我了。这笔帐,嗯,还得记姜维头上。等他落入我的手里,我就让他大晚上去挖人参,给我煮汤喝。也不准他穿厚衣服。折磨够了,再杀了他,给司马师报仇。”
张文歉然地看着她。他身上只有单衣,不好脱下给她。“剑阁军中,不准士兵穿厚衣服么?”
崔若愚揉揉微微发红的鼻头。说,“没发给我。剑阁中情况很复杂。杨曦月跟其他人不对付,所以军中其他人也不敢进她的帐。奈何我就住在她帐中。发冬衣的时候,就没发给我。”
姜维抬起眸子看了崔若愚一眼。
太倔强了。春天虽然快要来了,但是还有逆春寒。比隆冬还难熬。
“回洛阳吧。”张文不厌其烦地说。即便每次提出,崔若愚都有理由反驳,他仍然会提出来。
崔若愚摇摇头。她坚定地看着天边。低声说:“不知道洛阳的天,现在是什么样。我去哪里都是漂泊罢了。洛阳,也是去洛阳,不是回洛阳。等我养好了伤势,再打算吧。你有洛阳来信吗?”
“哦?”张文没直接回答。一双凤眼斜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崔若愚脸红了,不过还是大大方方地承认:“嗯。想知道司马师的事。”
张文垂下眼睛,良久才说:“整个洛阳都在为司马师守孝。按王的礼制下葬的。”
崔若愚瞪大了眼睛。“王?全城守孝?哇……这司马昭够霸道的。”
“你不喜欢?”张文转过脸来看着她。
崔若愚不太敢直视张文的眼睛,她连忙看着旁边的树:“司马昭的决定,轮不到我说喜欢还是不喜欢。我喜欢的是司马师,也不管是王还是大将军。横竖都已经死了——
我……”
崔若愚有些哽咽,眼眶和鼻尖都漾起来一片粉红色。可嘴边还在笑,浅浅的梨涡绽放在唇边。“我慢慢走我的路。”
他从她眼中看到了难以言表的痛楚。
两人在寒风中又站了一会。他舍不得说告别,她在风里整理着对未来的思绪。
路旁一株寂寞的野梅花,一朵花被风吹落枝头。飘到张文肩上。
他拈下来。第一时间想别到她发髻上。
手伸到半路,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动声色地把花收回袖子之中。
崔若愚细心地发现了他神情的变化。关心地问:“怎么了张文?你手里是什么?”
“梅花。”张文见她已经发现了,温柔地把落花拿出来。
崔若愚看见是一朵淡黄色的梅花。她想要,见张文方才是从袖子里拿出来的,以为他也很喜欢。
她就不好意思开口要。只是眸子忍不住盯着他的臂鞲。
他臂鞲上一定有梅花的香气。花香里还带着雨雪的味道。这是梅花特有的。
“若愚。如果有人骗了你。你会怎样?”张文突然问。
崔若愚本来还在盯着那朵精致且香气扑鼻的梅花,被张文问住了。
她眨了眨眼睛,才明白张文问了什么。
可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种话。
“骗我?骗我做什么?”崔若愚被问得一头雾水。她现在要钱没钱,要人没人,骗她什么呢?
张文笑着说:“走吧。天色不早了。记得尽早离开剑阁。”
“如果要回洛阳。逢初一去汉中五丈原寻我。我送你回去。”张文浅浅地笑着说。
崔若愚满腹狐疑,但是杨曦月还在等着她,她也只能抓紧时间回剑阁,来不及细想。
临到岔路分别时,张文一直沉默,没有说话。崔若愚也不明白其中原因,只能匆匆忙忙告别。
回到剑阁,才想起彻底忘了问他要那朵梅花。放在她马棚里,也当熏香用。
她不习惯折花。花落了,便去捡。
进而她才意识到,她没有问张文以后还来不来找她?张文为什么出现在山前古道?这次会不会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崔若愚停下脚步,数不清的念头和疑问涌上来。但是她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立场去询问张文。
她没有什么身份去追根究底。张文也不会告诉她太多。
两人的交情……就是个相识的故人而已。
她为此消沉了片刻,马上又振作起来。反正伤还没有彻底养好,先安心呆着。
给杨曦月的小灶交了灵芝。又偷偷溜出去给那位守帐大哥拿了些野菜。
再次回杨曦月那的时候,正好被张旭抓了个正着。
崔若愚站在门口被张旭和颜悦色又阴阳怪气地贬损。
“若愚。杨小姐让你办的事,你办妥了吗?”张旭的声音里总有着阴冷。
崔若愚一听他这么称呼她,就浑身发冷。只能强颜欢笑地说:“张大人。小人已经交代小灶,给杨小姐熬汤。”
“若你能有些用处,都不需要处理这些琐事。心里千万不能对杨小姐心怀怨恨。要多想想自己,是不是太烂泥扶不上墙。如果一条狗不能打猎,那它就得殷勤乖巧些,才不会……”
崔若愚恍如看见一只王八在摇头晃脑地念经。
可张旭还没说完。被马将军带着几个士兵走进来打断了。
“你们这里还有马棚?”马将军皱着眉,看着崔若愚住的地方。“哪来的马?”
张旭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马将军。“马将军,稀客。”
“什么稀客。剑阁上下,哪里我没走过?稀什么?客什么?”马将军十分不满地看着张旭。
张旭冷笑,不说话。这姓马的分明是来找人出气的。不必搭理他。
马将军走到马棚附近。却看见里面是人睡的铺盖。
马棚四周都漏风。却被人用棉絮仔细地从里面塞住了漏风之处。
马将军身后几个小兵面面相觑。想不到,杨曦月的马棚里住的是人。
“这里谁住的?”马将军愠声问。
崔若愚正要走过去,张旭狠狠地抛给她一个威胁的眼色。
崔若愚不解地看着他。斟酌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张大人,你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直说。你一直眨眼睛,我……我看不懂。”
真诚,诚恳,卑微。
张旭愣住了。这么蠢的人,为什么要活着?
马将军闻言也看过来。像两支利箭扎在张旭身上。
张旭眼中闪过凶光,很快就掩饰下去。
见他没说话,崔若愚就走到马将军身旁,说:“是我住呀。里面没有马住过,还挺干净的。”
“胡说八道。我剑阁守军宁愿露宿山野,怎么能住马棚!你是人还是马?剑阁军中没有营帐吗?你是哪一路?你身上怎么还穿着单衣?”马将军越骂越大声。
“来人!给他披上厚衣服!”马将军一声喝令。他身后两个小兵走过来,把厚衣服裹在崔若愚身上。
崔若愚连忙躲闪,主动接过衣服,自己麻利地穿好。
那边厢张旭听出来不对劲。马将军明着是对崔若愚发狠,实则在关心崔若愚,而句句在骂杨曦月。
他抬头看崔若愚。这小兵难道是马将军派来监视杨曦月和他的?
崔若愚也琢磨着,这话实在不好回答。说的不好,随时会把杨曦月绕进去。
而杨曦月这种人,才不管什么黑白曲直。你连累了她,就只有被她打击报复的结局。
“哼。怎么什么人都能来我帐中?还敢教训我的手下?”杨曦月一身红衣,昂着头走进来。
她看上去心情不错。身后跟着的随从托着木盘,盘里有个空碗。
张旭看了一眼空碗,又看杨曦月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心里明白了八九分。该是姜维接受了好意。喝了杨曦月的汤。
这满脑子姜维的女子,偏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张旭日思夜想的权杖,她生下来就有。
“本将军奉大将军命令清查军中人口。敢问杨小姐,本将军何以不能来此帐?”马将军丝毫不将杨曦月放在眼里。
崔若愚默默在心中给马将军竖了大拇指,又默哀。
杨曦月是个疯子。马将军敢落她面子,恐怕……
果然,马将军的态度和神情激怒了杨曦月。
她跳起脚来,大声地质问马将军:“大将军的命令?大将军是命令你行公务吧?我这里是大将军的内务,是我和大将军的……私事!你怎么能来这里!”
“上次鞭子没吃够吗!”杨曦月大声怒喝。
众人的目光,包括崔若愚和张旭,都齐齐地看向杨曦月。
崔若愚在心里喝彩:好敢讲!勇敢追爱的十八岁贵族少女。
姜维啊!几世修来的福份呐!崔若愚忍不住笑出来。
“鞭子?”马将军冷笑起来。“你问问剑阁上下两万人。除了大将军,我吃过什么人的鞭子!”
众人心知肚明。马将军上次硬忍了杨曦月一鞭,是看在大将军的面子上。
如今大将军就在营中,马将军自然无需再担心成都会对大将军不利,自然也就不用忍杨曦月。
事实上,他恨不得杨曦月再抽他,他能借机出一口恶气。
杨曦月也不蠢,见马将军浑身杀气,就四处看,想找个台阶下。
张旭正要装模作样劝架,崔若愚抢先一步开口:“杨小姐!大将军最喜欢的那枝花开了!在营帐里。”
杨曦月看了崔若愚一眼,什么花?转念一想,便冷冷地说:“好。我回去看看。若开的好,就送去给大将军。”
说完就甩开披风,走进营帐里。
马将军鄙夷地看着杨曦月的背影。“哼。来人!把这马棚修成……人棚。”
小兵们一阵乒乒乓乓,把马棚改成了常见的小茅屋。
崔若愚啼笑皆非。在一旁假装帮忙,其实在套话。
她盯上了一个很稚嫩的小兵,殷勤地给他递茅草。几个来回,两人熟悉些,崔若愚就趁机小声问:“小兄弟。这是怎么回事?”
那小兵愣了一下:“你还不知道?剑阁守军要驻营两年。大将军要全军都住好穿暖。马将军在巡查呢,看见谁没冬衣、没铺盖,就得补上。你这还住马棚,传出去,我们剑阁守军都没面子。”
“这……”崔若愚语塞。
“别这这那那地。多拿两捆草来,这里需要铺匀些。”小兵推了她一把。“咱当小兵的也是人,也是为了大汉。你可不能让……这些人轻贱你。”
小兵义愤填膺地瞅了一眼杨曦月的营帐。
崔若愚有些心虚。虽然她有此遭遇,是因为杨曦月不把人当人看。但她也是别有用心,才留在杨曦月身边。
“谢谢。”崔若愚低声说,小跑着去营帐外搬草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