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师睡眼迷蒙,从床榻上坐起身来。
角落里又传来两声“司马师”。和崔若愚的声音有五分相似,像是女子的声音。
难道是狐妖?司马师刚冒出这个想法,就觉得好笑。被崔若愚带坏了,满脑子荒唐念头。崔若愚一会做梦梦见老家的妖怪,一会说军中传言有水怪。水怪长得像乌龟,跟人一样大,喜欢把人拖到水里吃掉。被吃的人死无全尸,还魂飞魄散不能投胎。
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怪,司马师敲敲头。按呼唤他的声音的方向,只能是崔若愚。
这呼喊声,嗔怨中带了点撒娇,委屈里又捎带着柔媚。直钻进司马师的心里。
军中紧张忙碌的黑夜,被崔若愚这几声唤得寂寞起来了。司马师听得心神飞荡,忍住过去踢醒崔若愚的冲动,苦笑着又躺下去。
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偶尔脑子中闪过崔若愚给别人当男宠的模样,粉面红唇,眉目风流。好几次心动恍惚,随即又恼怒不已。
要想把崔若愚这些模样都赶出脑子,只能继续磨炼崔若愚的男子气概,摆脱这种粉面郎君的模样。司马师无奈地起床,换好戎装,走到营帐外去。
船队今日要开往东吴。按照斥候的回报,东吴的战船已经开到距离魏军不足半天路程的水面上。
崔若愚穿着盔甲,握着长矛,跟在一身戎装的司马师身后。她心里有些紧张,不时地看向司马师的背影。心里盘算着,一会开战了她该怎么办?
作为一个新时代的中国人,无论魏国,还是吴国,还是蜀国,甚至眼下北方盘踞的蛮夷,都是中华民族的一份子。对崔若愚而言,面对这些国家和民族,不存在任何民族大义,更不存在保家卫国。
她心里没有仇恨,没有野心,只有活下去的念头,以及对微小军功的一点点期待。希望司马师大获全胜,全军论功行赏,大将军们吃肉,小将军们吃骨头喝汤,小兵们舔舔碗。
这反而跟底下的小兵一个心态。脱下军服,用同样的文字,长同样的面孔,各国小兵也分不出谁是魏,谁是蜀,谁是吴。只是生在哪里、住在哪里,就充了哪里的军队。
司马师被几个将军簇拥着,站在船头眺望着江面的下游。他们在对照着半个月前就定好的作战队形和计划。
魏军几乎都是北方的士兵,不熟悉水性,更不习惯坐船。魏武帝曹操就曾在水战上吃过大亏。
幸好今日天气不错,万里碧空无云。江面上也没有风浪。船身很平稳,有利于魏军。这只军队,名义上是魏军,实际上,超过三分之二的军队都来自司马师。
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军队是朝廷配的人马。
所以司马师将那三分之一的人马安排在两翼。他们的先锋正是安知。
安知也是钟家和曹家联合安插的人,由丞相钟鹤直接举荐,皇帝曹髦御笔亲批,让安知带领两万精兵加入司马师伐吴的中路军。
安知名为先锋,地位如同左右将军。
安知如今也在司马师这艘船上,站在边上。他知道,司马师不会让自己的军队冲前锋或者殿后,因为信不过安知的军队。安排在两翼,方便司马师及时掌控动态,才能保证安知的军队能听指挥,按计划作战。
司马师提防着朝廷兵马,怕被朝廷反捅一刀。
听着这些作战计划,眼看着东吴的船队已经隐隐约约地出现在水天相接处,安知的嘴角慢慢地爬上了一丝笑意。
司马师提防得很对。可惜,他没想到,朝廷多迫不及待要除掉他。乃至于跟东吴将领密谋联手,杀了司马师。
今日大战,就是司马师的葬身之时。安知斜着眼,瞟了一眼被簇拥在中间的司马师。情不自禁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眼神很快就消失了。被崔若愚捕捉到。她还犹豫着要不要提醒司马师。
船身突然一阵剧烈的摇晃。
司马师脚下踉跄了几步,脸色不变,还没站稳就指挥众将领立刻分散,回到自己的战船上准备迎敌。
虽然东吴的船还没到面前,将领们也不敢多话,脚步轻快地通过条条木桥,回到各自的战船上。
司马师身边只剩下安知一个将领。安知抽出大刀,承担起护卫主帅的责任。他的军队在两翼,比较靠近前锋,所以他跟主帅在一起,也是常见之事。
崔若愚抱着自己的长矛,红着脸跑到司马师身边:“大将军,有我保护你就可以了吧?”
安知横了崔若愚一眼,眼底深不可测。怎么半路杀出这只呆头鹅?
司马师意味深长地看着崔若愚,慢悠悠地说:“你该不是想骗走安先锋,再图谋杀害本将军吧?”
安知脸都绿了。他无声地把长刀插回刀鞘之中。
“谅你也不敢。”司马师有意无意地扫过安知,见他收刀入鞘,才傲慢地说:“崔若愚你留下。安先锋,你且回到战船中指挥。”
安知无奈。他知道司马师多疑,如果不听司马师的指令,他一定怀疑自己图谋不轨。到时候直接杀了安知,钟鹤想救都来不及了。
安知只好无奈离开。心想,看来司马师十分信任这个小兵。要告诉丞相钟鹤,查一查这个小兵崔若愚的来头。
等安知走了,崔若愚快步走到司马师身旁。
司马师今日的戎装,更显出他英伟不凡的气度。这戎装是铜铁混合制成,重数十斤。崔若愚每次帮司马师穿这套盔甲,第二天手臂酸痛。
今日不小心看见他单手将盔甲甩到身上,利落穿好。她才知道这副猛男身材原来是这样用的。当时差点流口水。幸好脑子里还残留着对司马师模模糊糊的不满。
“何事?”司马师只是斜眼看了崔若愚,漫不经心地问。目光又回到远处江面。东吴的战船越来越清晰。差不多该吹号角进攻了。
“安知他好像要对你动手。”崔若愚像只惊慌的兔子,“但我也不敢确定。”
她想提醒司马师,也担心自己冤枉了安知。
“还用你说。”司马师镇静地回答。“他可是钟鹤的人,时时刻刻都想杀了我和我弟弟。保曹家的江山。”
崔若愚哑口无言。原来他早知道了。她低下眼帘,看着碧波微漾的江面。
司马师突然搭着她的肩膀,低声说:“但还是谢谢我的崔副将,拼着被我奚落和嘲笑,也要提醒我。这样的副将,上哪里找。以后告密要霸道一点,别像只惶惶不安的猫猫狗狗。”
说完他推了崔若愚胸前一拳。这是军中常有的动作。崔若愚噌得从天灵盖红到脖子根。浑身像着了火一样。
“方才船身晃了几下。要不要去查看?”崔若愚受到司马师的鼓舞,慢慢地放下戒备心,不必总担心说错话。
司马师想了想,确有道理。就招来一个小兵下去查看,是否是船坏了。
小兵刚下去不久。对面的东吴战船已经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奇怪。”崔若愚喃喃地说:“离这么远就开始冲锋?”
“还有更远的。”司马师说。
猛地,他想到一件事。正好崔若愚也想到了。两人对视一眼。“不好。”东吴的战船是逆流而上,怎么会在这么远距离就下令进攻?岂不是让处于顺流的魏军提前准备,占了天时地利吗?
其中必有阴谋。
果然,身后的船队开始出现不同寻常的动静,不少士兵猝不及防跌落江中。
不知道什么人带头,魏军的船上开始有了“水妖拉脚”的喊声。这念头一传十十传百,逐渐传开来。
还没开战,士兵就乱了阵脚,惊恐万分,人人都在往船舱里面躲。因为这种奔走,船身更加失衡,更多人落入水中。
落水的士兵很快就沉没,真像是被水妖拖走了。
司马师抽出宝剑,在空中划出信号。主帅船吹起了开战号角。雄浑响亮的号角压住了士兵们慌乱的呼救声。
崔若愚明白。这一定是东吴的战术。东吴埋伏在水底,听到号角声就开始对魏国战船动手脚。
正好前段时间有士兵在水边遇害,水妖拉脚的传说沸沸扬扬,深入人心。今天士兵们就把东吴的埋伏想成水妖了。
号角一响,不少健儿和久经沙场的老兵还是习惯性地站出来,挥舞着盾牌和长矛,呼喊着,跟着战船往前冲。
这些士兵虽然不怕水怪,只是难以抵挡持续袭击船只的风浪。奇怪,空中没有一丝风,船身却震个不停。
东吴战船逼近了。
下去查看的小兵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大将军,船身进水了。”
司马师眼中升腾起怒火。船身被凿得又快又没有声息。没有内奸从中帮忙,如何能办到?
“堵住漏洞。”司马师挥挥手。小兵立刻传令下去。旗兵也打出了堵船的信号。
东吴战船全力加速,对面士兵的叫喊声已经听得很清楚。显然,对方知道司马师的战船出事故,要抓紧时机置司马师于死地。
“崔若愚。该你了。”司马师扭头看着崔若愚。
崔若愚点点头。
司马师多看了崔若愚两眼。这是他亲自挑选的人。机灵,聪明,敏锐,而且,尚未暴露过。无论是哪个势力,都没留意过崔若愚这个刚从军的小兵。
他让崔若愚变得更勇敢利落,甚至市侩,来应对这乱世。同时又留住崔若愚的诸多优点,来主宰崔若愚自己的命运。
这一刹那,司马师想起小时候和弟弟一起雕刻的小木偶人。眼看着手中的木头一点点成型。那种满足,比在朝廷中呼风唤雨更令他快乐。
他拍拍崔若愚:“去吧。”
崔若愚转身跑了。她要去执行司马师交给她的秘密任务。这回报酬不是盘江东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