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若愚合上奏章。
在这个时代,一旦她应允成亲,一切是否都会变?
前有曹绫、姜维之妻,后有王元姬。
都是血淋淋的教训。为人妻并非什么好事。许多莫名其妙的责任和妥协,如影随形,会让她无所适从。
当然,司马攸所言,也不是毫无道理。在这个时代,像她这样,可以说是狐媚祸主的典范了:无媒苟合,不分伦理,占人家室,插手军政……
这一切罪名和非议,都可以随着她获得一个妻子的名分,迎刃而解。
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好事。司马昭也省心,司马氏也放心——这是自己人了。文武百官也不觉得悬着悬着,不安分。
崔若愚叹息,把司马攸的奏章放在一旁。
都挺好的,但是她不喜欢。无论是那场庆典,还是庆典之后带来的荣华富贵和束缚枷锁,她都没有什么兴致。
如果说相爱是相守,那如今就是相守。她不希望更进一步了。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她又叹息一声。
随着年岁渐长,她开始总结出一个很重要的生存经验。那就是,一旦你想起一件事便觉得如大石压胸……
就不用再想了。最好不再触碰。她已经学会了尽人事听天命,把一切都挡在心外,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只留司马昭一人在心中相依。
崔若愚就翻开了下一本奏章。
这下眉头皱得更紧了。
奏章是关于司马炎。他不经由廷尉核查,就杀死了一名朝廷的官员。
事发地点,在一条不慎热闹的山路上。来往的百姓被封了口。但山上山下的清谈名士已将一切都写在奏章里,甚至写了诗歌来大肆抨击此事。
崔若愚放下奏章,目光又落在司马攸的文本上。
司马炎是司马昭的嫡长子,是未来的大将军。
倘若她嫁给了司马昭。
此事她该以后母的身份来处理司马炎?还是以司马家的女主人身份来处理司马家的未来家主?抑或是坚持她御史官的身份来处理这位世子?
崔若愚目光闪动。
此事既然已经被清谈家知道,想必朝野都传开了。司马昭不可能不知情。
他只字不提,是什么意思?
崔若愚不想深究,她该如何做,就要如何做。
死的官员只是个小小的下品官。不入流。不知为何会与出身高贵的司马炎起了冲突?
崔若愚深知其中蹊跷,以司马炎的身份,根本不可能与这九品小官有交集。
她看了一眼窗外,炎热的暑气蒸腾,树叶都耷拉着脑袋。
这房中凉气习习,自然是外屋寒冰的降暑功效。
崔若愚站起来,有些头晕目眩。她扶着书架,站了片刻,才稳住心神。
看来最近太疲倦了。崔若愚脸上一红,整理了衣襟,把处理好的、有充足证据的奏章用火泥封好。她要亲自带去御史府,送还御史大夫。
侍卫见她脸色有些苍白,想要代劳,被她回绝了。
送回奏章之后,崔若愚独自一人走在大街上。
她路过司马昭为她盖的大宅子,连绵半条街。
崔若愚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又继续往前走。走到了县衙门前。
却见几个衙役在驱赶几个乡民。
乡民哭声哀痛,不依不饶。
崔若愚停下脚步。听仔细了。正在哭的,正是被司马炎所杀九品官的家人。而另外几人是被钟鹤家奴掳走女儿的亲属。
衙役挥着粗长的执法棍,殴打那几人。那几人抱头哭喊,却不肯离开。
其中一个衙役见久久不能成事,心里急躁,抽出长刀往一个老翁头上砍去。
“哐当”一声。
那长刀被人砍落在地。
衙役虎口发麻,怒上心头,抬起头要骂动手干涉的人。
却见一个女子模样的人,腰佩长剑,穿着官员常服,看不出品级。
对方好歹是个官。衙役不敢冒冒然得罪,只能忍气吞声,招呼其他衙役一起行礼。
“何事,要用刀解决?”崔若愚沉声问道。
这一声质问朴直威严,正气凛然,和衙门里獐头鼠目的嘴脸有云泥之别。
衙役们面面相觑。他们一向不需要讲道理,如今遇到要讲理的人,他们哪里能说半句。
“公堂……喧哗。”抽刀的衙役硬着头皮说。毕竟是他出的刀。
“他们进公堂了吗?”崔若愚正色问。
几个衙役垂头不语。
那几个人见了救星,就要扑过来。
崔若愚后退了几步,站稳在原地。“你们有话但说。不用过来。”
她身上的、话里的威仪,更胜县令。几个人不由得停住脚步。
老妇人抽泣着说:“我儿死得冤枉呀!冤枉呀!”
崔若愚冷着脸说:“如何冤枉?”
老妇人便说:“我儿原本在县里当县丞。我年迈多病,他去山上求神仙。遇到那些在山上谈神说道的世家子弟,他们便杀了他。哎哟我的儿,冤枉啊!他做错了什么?这是什么世道哟!”
崔若愚低眉沉思。
那些奏章上写,司马炎与一众名士在竹林里放浪形骸。见到那县丞,先是说他长相丑陋,随后便杀了他。
她温声说道:“老人家。此事已交朝廷。你在此处闹那县令,也无济于事。”
司马炎的身份比县令更重,县令哪里管得了世子?
老妇人涕泪如雨:“我儿原是这里的县丞啊!与他们有同袍情谊。他们竟然置之不理,不给我儿伸冤。还要用棍棒驱赶我!这与草木禽兽有何区别!”
旁边那家人闻言也哭起来。“我家女儿,也是不由分说就被糟蹋了。那人不过是个被荫蔽的贱奴户,竟也能仗势欺我们农户。难道要我们都去做奴吗!”
两家人放声齐哭。
“够了。”崔若愚呵斥道,“你们就算要伸冤,也要找对地方。把力气花在县衙,不但不能解决问题,还要被打得一身伤。快散去吧。”
两家人哭了一阵,停下来。
倒是周围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把崔若愚和两家人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讨论开来。
“今年收成不好,天灾连连。就是这些冤案太多,惹怒了天公。”
“官府不办案,冤案自然多。今天是他们哭,恐怕明天就是你和我。各自小心点吧。”
“嗨!事情要找到你头上,你小心也没用。怪就怪自己倒霉,没有生在好时候、好地方。”
“天下哪里是好地方?蜀地天天征兵北伐,全民皆兵。吴地家家户户都给世族做奴,躲到山上还被百越吃得骨头都不剩。除非回到三皇五帝的好时候咯。”
“那扯远了。今年的租交不交得上,回家仔细想想。”
“不必想。万一今晚被哪个公子世子杀了,还交什么租?”
“呵呵,说的轻便。你死了而已,妻儿不用交?”
“不说了不说了。越说越没有盼头。”
崔若愚站在原地,等周遭的人慢慢散去,她才转身走回将军府。
她面前街道延绵到远方,街道两旁拥挤的房屋之间,是绚烂的晚霞。
晚霞为底,街上三五成群的人互相作伴,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崔若愚看了几眼,就到将军府了。
她看到司马炎的马车停在将军府外。她脚步有些沉重,但最终还是昂首挺胸走进去。
她刚到前厅,王元姬就看见了。她领着司马炎和司马炎的新婚妻子杨艳,一起走向崔若愚。
司马炎和杨艳毕恭毕敬地向崔若愚行大礼。
王元姬微微地福了身,笑着说:“崔大人越发神气了。想不到我竟在这里成了外人。崔大人成了主子。当初见面的时候,可真是想不到有今日。”
崔若愚礼貌而疏离地说:“王夫人言重了。下官并非大将军府的主子。只是……栖身在此。”
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
王元姬强忍着不快,愠声说:“崔大人。既然你不是司马家的女主,想必就管不着司马家的家事。你也知道,炎儿是司马家未来的家主。你把弹劾他的奏章举给御史,御史若是拿去朝上商议,司马家颜面何在!炎儿颜面何在!大将军颜面何在!你就是……就是如此当女主的么!”
“下官不是将军府的女主。王夫人,下官是御史官,既然人证众多,联名上书,自然是要交给御史大夫。”崔若愚不紧不慢,平静地说。
杨艳是第一次见崔若愚。她不由得偷眼看司马炎:这女子怎么这么嚣张?
司马炎只看了她一眼,表情没有波澜。
“你!收起你那套大义灭亲的嘴脸。你们这些寒门庶人,一朝得势就要装出这副模样。说到底就是见不得我们好。”王元姬有些激动,身子微微发抖。
司马炎连忙给王元姬抚背顺气。
崔若愚一语不发。
司马炎面有愧疚之色,说:“崔大人。我那日……那日是被人陷害的。有人给我吃了五石散。我狂性大发,才杀了那县丞。”
王元姬双眼放光,忙抓住崔若愚的袖子:“对!炎儿是被人陷害的!你该去找那些人麻烦!不该找炎儿。”
崔若愚抬起眼看了司马炎。这个少年人已经在王家的牵引下婚配了。他身上多少有些司马昭青年时的阴鸷气色,却看不到司马昭的胸襟。
或许是年纪还小。
崔若愚问:“世子。你吃的时候,知道是五石散吗?”
司马炎脸一红。没有作答。
王元姬见状,抢着说:“当然不知道。”
崔若愚没再说话。
王元姬急了,跺着脚说:“你倒是说话呀!如果你嫁入司马家,你就是他嫡母了!你难道不帮他?我丝毫不介怀你抢走我的大将军夫人之位,你当了夫人,却不管嫡子的死活?!”
那御史大夫说明日就要上朝议论此事。如果炎儿服用五石散的事被那群大臣知晓,他们还能服气炎儿吗?
崔若愚脸一白。“夫人!此事的是非曲直,朝廷自有分晓。即便是罪证确凿,恐怕也没人能伤世子。你何必如此。”
“不行!”王元姬不满地看着她肚子,“你就是存心让炎儿上不了台面,不能驾驭那些大臣!好让大将军废了这个世子,留给你的孩子吧?”
“母亲!”司马炎见王元姬越说越直白,连忙阻止她。
崔若愚无声地瞟了王元姬一眼。“这倒是提醒了我。”
王元姬立刻闭了嘴。
崔若愚看着司马炎,“世子。事已至此,我只是职责所在。既然有人证,行凶之事昭昭,下官只能上交至朝廷。后事如何,下官没能力左右。告辞。”
崔若愚昂首阔步走出了前厅。
司马昭风风火火地迎面走来。拦住了崔若愚:“崔大人。要去哪里?夜不归宿,会令人担忧。”
王元姬和司马炎听到司马昭的声音,脸上神色都变得不自然起来。
“下官自有去处。”崔若愚平静地说。
司马昭手上还握着司马攸的奏章,低声说:“这个奏章真不是我教的。崔大人千万莫记在我头上。”
这时司马炎走出来,向父亲行礼。
司马昭看见司马炎,顿时明白了崔若愚为何离开。他方才心急着跟若愚见面,没留意王家的马车停在府外。
“炎儿。”司马昭沉下脸,变得严厉起来。
司马炎慌忙跪下。
杨艳也赶紧跪下去。王元姬不情不愿地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