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一见到崔若愚,就忘记了这是冰天雪地。他让她一只手抱着暖炉,另一只手则放在他怀里,他用双手来回摩挲,帮她暖着。
“我不想在府里等着。太煎熬了。”司马昭的声音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得到。
没有风,雪花几乎从天上直接落下来。他的话,一字一句都落在她耳中。
崔若愚诧异地看着司马昭。“哈。你心急什么?”
“姜维是怎么回事?”司马昭看着若愚的眸子,她却看到他眼里的怜悯和苦楚。
“没事……”崔若愚垂下视线,看着两人的手。“我去见了姜维。姜维让我救孙皓。他说……胡汉之间难免一劫。东吴地广物丰,孙氏虽然残虐成性,但不失为吴楚之地的明主。若他朝北方劫难无法避免,东吴还能为华夏留一盏明灯,容华夏喘息。所以……他说三年之后会回来看我。”
崔若愚平静的语调,掩饰不了红了的眼眶。
司马昭半晌无语。他能明白姜维的用心。姜维显然是担心若愚寻短见,才给了她一个期盼。
“你信吗?”崔若愚有些迷茫地说:“他一开始就骗我,最后还是在骗我吧?我可是个唯物主义者,怎么可能信这种无稽之谈?”
她越说声音越低,虽然说不信,可还是期待着司马昭反驳她。
“什么是唯物主义?”司马昭认认真真地问。
“……或许就是不信鬼神,不相信谶纬之言,不信命运轮回。大约如此吧。”崔若愚想了想,尽量解释着。
“喔。譬如孔圣人的敬鬼神而远之,王充的‘能为精气者,血脉也。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用为鬼?’。”司马昭随意又潇洒地说出了若愚的心中所想。
“你说起经典圣人,那书生之气,还不输给以经典扬名的钟鹤呀。”崔若愚自嘲地笑起来,“我天天跟你们这么圣贤的人在一起,却像个草包。”
“若愚才是真经典。我只是读过书,当然,我可比钟鹤那种沽名钓誉之辈好太多了。”司马昭微微低头,去寻找若愚的目光。
崔若愚被他的目光追逐,避无可避,只好抬起眸子,含笑问他:“你看,大家都不信这鬼神之说。姜维恐怕是骗我的。”
“不会。”司马昭收起了笑容。“我想,姜维不会骗你。他说了什么。”
“他说记得我最喜欢看流星。三年之后,会在夜里跟着流星来看望我。”崔若愚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但她皱着眉,不让眼泪落下。“已经第四个月了。还有三十二个月。也不知道是月初还是月末,还是整整一个月。”
“一定会的。”司马昭低声说。他把她揽入怀中。“世人信鬼神或不信,都是缘分使然。没人敢言之凿凿地说,有,还是没有。我相信姜维一定会回来看若愚。”
她多日的隐忍和艰难,化作泪水,在他怀里哭得如梨花乱颤。
他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揽着她的背,轻轻地拍着,安抚她。
崔若愚好几次要强行忍住,都没成功。眼泪一次又一次决堤。
天都黑了,崔若愚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那我们回去吧?”司马昭低声说。
崔若愚抬起眸子看着他。“既然你醒了,我回去收拾收拾,回馆舍去。”
司马昭眼神闪了闪,只说:“先进去再说。”
崔若愚才想起他是个大病初愈的人。生怕他真的又出事,只能带着他往将军府走去:“你今天刚刚醒,还没好利索,不应在寒风里站这么久。”
“想等你。”司马昭看着茫茫的大雪,将军府近在咫尺,但他希望这条路再长一些,他也想跟若愚二人清静清静。
崔若愚有些吃惊。但还是拉着他走进了将军府。两人轻车熟路地走到司马昭的房中。“你怎么了?非要等我做什么?”
看她如此熟悉去他庭院的路,司马昭莫名地爽快。
崔若愚却是疑惑不已。他不是说为了心上人至死不渝吗?怎么又扯到她身上来?
若愚没有问这种话。对于她而言,司马昭喜欢谁,不重要。她喜不喜欢司马昭,才重要。
司马昭也知道她的脾性,知道她并非介意那“画中少女”,而是还没真正放下姜维,自然不可能接纳他。
“若愚。既然姜维不在了,就让我来陪着你。”司马昭反手握住她,暖呼呼的掌心,灼得崔若愚浑身发热。
房里本来就烧了暖炭。司马昭拉开崔若愚下颌上的系带,拉下她斗篷的帽子。
他这才看清楚她。
她原本如满月的小脸蛋,瘦了一圈。两只眼睛显得更大了些。扑闪扑闪地,睫毛很像小蝴蝶的翅膀。微微颤动。
听到这,崔若愚不露痕迹地推开司马昭帮她解斗篷的手。
她自己把斗篷解开,搭在臂弯里。
司马昭不由分说,把她斗篷夺过来,挂在壁上。“今晚就留宿吧。”
他低声哀求。“我很久不曾见你,不曾与你说话。求求你。你陪陪我。”
姜维不在了,他不想把若愚让给任何人,更不愿意让若愚落单。
见若愚不说话,司马昭眉头一皱,低声说:“我的头好痛。”
崔若愚连忙按住他的鬓角,轻轻地揉起来。“你躺下吧。我叫医官进来。”
“不要他们。我一看见他们,头就更痛。”司马昭拉着若愚的手,“快扶我躺下。”
崔若愚只好扶着他,安顿他躺到被褥之中。
等他躺好了,给他掖好被角,若愚便坐在他床沿边上,给他揉太阳穴。“好些吗?”
他抓着她的手,拉到唇边吻了吻。“嗯。这样更好。”
“你……唉,什么毛病。”崔若愚抽出手,正要训话,不料司马昭却从被窝里坐起来,一把将崔若愚按进被褥之中。
她想要挣扎,他压住她。“若愚。别动。”他趁她要说话的间隙,在她耳边嗅了一口,就赶紧爬起来,溜到被褥之外,按住被角不让她挣扎。
“崔大人。请你好好休息。”司马昭按着被角,心疼又留恋。“看看本将军的本事。”
他在她的太阳穴处轻轻地揉起来。
崔若愚奔波多日,心力交瘁,见司马昭好转,她一颗心已经放下来。
此时才觉得疲倦不堪,司马昭手法不逊于医官,加上房中暖香袭人,崔若愚教训了司马昭几句“洁身自爱”“要有贞洁意识”“要对得起心上人和自己”,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她在司马昭的被褥之间,睡了这几个月里第一个没有噩梦的觉。
她均匀的鼻息声响起来。
司马昭轻轻地把她的发髻打散,在枕上铺开。又把她官服的外衣解下,只留着里服,随后把被褥拉到她下颌之处,只露了一张白净喜人的脸。
清癯又秀美。看得司马昭欲罢不能。想凑上去再多嗅几口。可她睡着了,他不敢造次。
在她面前,他敢表白,敢替她宽衣解带,敢轻薄,就是不敢趁人之危。在她之前,他还不知道,原来男女之间要行周公之礼,竟如此瞻前顾后。
怕她心里看不上他,怕她不高兴,怕她没兴致,怕她受累。
司马昭叹了口气。他躺在病床上几个月,一身的精力没地方撒。可怜他的若愚,累得瘦成这样了。
他指尖拂过她脸颊。当他知道姜维去世时,他本要迫不及待地告诉若愚,他梦里的少女就是她。可若愚心有所属,他不愿意勉强。
倘若姜维不能显灵,他还能以梦中少女的事,来证明姜维鬼神之言不虚,能再慰藉若愚一番。
形形种种,他只好再一次把这份缠绵羁绊忍下去。
“三年。姜维。你给了我三年的时间。本将军定当让若愚忘却痛楚,平安喜乐地活下去。”司马昭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花,低声说。
第二天,放晴了。崔若愚要去城郊,司马昭坚持跟着她一起去。
两人在姜维的无名墓碑前,清了积雪。
崔若愚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刻刀,在墓碑上刻了一笔。
司马昭看了一眼,墓碑上已经有四划了。看来,这是若愚计时的手段。
“再划三十二下。他就回来。”崔若愚笑着说。“他骗了我好多次。希望他不要再骗我。”
从此,大将军府上多了一位每日入府的官员。太史令也深感疑惑,大将军怎么突然命令他每日来报星象,日食月食陨石皆不过问,瘟疫、帝星、破军、天狼等吉凶也不在意,就每天问:“何时有流星?”
著作郎崔若愚平乱有功,在司马昭昏睡期间就被皇帝升官,进了御史大夫的府中当了御史官,负责整理百官弹劾的奏本。
她经手最多的就是弹劾司马昭的奏本。那些官员前仆后继地批评司马昭。从个人品行到国家大事,无一不被指责贬损。
她不禁头疼,怎么这两兄弟这么招人恨?
可那司马昭明着残酷无情,不容人反驳。私底下,又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总是委屈地凝望着她。
他没有再纳妻妾,也一直不见那画中少女现身。更奇怪的是,他还天天纠缠她,今天说打猎强身健体,明天说谈国事,后天说头疼要她帮忙。
总之每天都得跟他见上许多次。至少跟他吃一餐。
崔若愚总怀疑司马昭对她死心不息,可认真理论起来,他还真没做太过火的事。无非就是帮她暖手暖被窝。
也就是想尽办法待在她身旁罢了。
久而久之,崔若愚便随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