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的喧嚣吵闹都逐渐离去。他很疲倦,也不想听那些人的吵闹声。可令他不舍的是,若愚的唤声也在逐渐淡了。
司马昭身上有些发冷,他皱起眉头,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身上忽重忽轻,忽上忽下。像在汪洋里浮沉。意识时而清明,时而混沌。
“子上。”兄长笑着叫他。
他猛地睁开眼睛,见到兄长久违的容貌。“兄长!”
多年不见,兄长还是那般神采飞扬。只是身上没了大将军的霸道。
司马昭没怎么动身,兄长就来到他身旁。“子上。长高了。”
司马昭恍惚地看着兄长。“兄长。果真是你么?你在我梦中?”
兄长笑了笑。
“兄长!我日思夜想,兄长终于愿意见子上一面。”司马昭眼眶发红。
转眼快十年,兄长不入梦。司马昭心里一暖,身上寒气去了不少。
“兄长。我已知道男女之情是什么滋味。”司马昭原以为很难启齿,可真正向兄长袒露心声的时候,他十分平静。
“子上。长大了。”司马师欣慰地说。“回去吧。不要让她再遭受一次这样的苦痛。”
司马昭缓缓抬起眸子看着兄长。“我已经放了姜维,她……”
“回去吧。”司马师笑着推了他一把。“兄长相信你。你比兄长更有耐心。好好对若愚。”
司马昭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入了一个深渊之中。
耳边从狂风呼啸到潺潺流水声,慢慢地变成了更漏的声音。滴答,滴答,十分悦耳。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雕梁画栋。
他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这是将军府之中。
他动了一下身子,肋下还有痛楚。他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受伤之后,被救回将军府里。
两个奴仆,两个卫士,两个奴婢,都候在床边。
还有两个似曾相识的人,一男一女。司马昭记得在哪里见过,但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人。
“司马昭……大将军,你醒了!”那两人之中的女子眼尖,一下子看到司马昭睁眼,就掀开纱幔,扑到床头。跪在床头,欣喜地打量着他。
其他人也连忙走过来,除了那一男一女,其他人都垂手站在他们身后。
“你……”司马昭皱着眉头问。
“你没事吧?你不认识我了?”女子慌忙伸手探他额头。
司马昭紧皱眉头,偏头不让她触碰。
“你还像以前那么不好惹。”女子嫌弃又不甘心地说:“也就若愚能治你。”
一听到若愚的名字,司马昭立刻想起来眼前这个女子的名字。“桃儿。”
他视线转向那个站着的少年。“如意。”
如意憨笑着点点头。桃儿嗔道:“好歹是听到若愚的名字,人就变好了。”
“若愚呢?她受伤了吗?”司马昭挣扎着要起床。肋下一阵痛楚,他也不在意。
“哎!别起来!”桃儿连忙阻止他,“你伤势还没好,可别让若愚担心呐!”
司马昭想起兄长的叮嘱,“不要让她再遭受一次这样的苦痛。”
他便顺从地躺下了。
桃儿知道,司马昭喜欢若愚。一直以来,他都瞒着若愚,三番五次去城郊接他们进城陪伴若愚。
桃儿就挑着若愚的事来说给司马昭听。如意就站在身后一直点头。
“你受伤之后,若愚拖着全洛阳的医官轮番给你把脉用药。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刻刻都有人陪着你,若愚还不放心,让我们两人来伴着。”桃儿叽叽喳喳地。
司马昭第一次觉得她不聒噪。
“还有啊,那些胡兵和鲜卑军,被司马望和庞会两位将军杀退了。两位将军还要屠尽洛阳城里的胡人。啧啧啧,我们家若愚真是好本事,连夜跑去找卢大人,还拿着你的兵符,跟两位将军据理力争,连卢大人都被她说动了,这才止住了。”桃儿白了身后的如意一眼:“不然呐,连他这种半边胡,都得屠了。”
如意又点点头,咧着嘴笑。“幸好没屠我,我拜了个师父,还在学剑呢。屠了我,这人间就少了一个行侠仗义的剑客。”
“剑客?我家里那十亩地,不够你花力气的?天天想这些不正经的。”桃儿没好气地说。“若愚和卢夫子翻遍了将军府的诏书和谕令,才能拿出司马昭大将军的本意,来逼迫那些粗鲁的武将听命,不轻举妄动。这才保住你和其他胡人。还剑客!”
如意笑着说:“天生天养。老天送了若愚下来,就是要保我们的。”
司马昭叹了口气。“难为了若愚。此事千头万绪,我尚无法理清楚,若愚一介白身,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她不委屈。她这人,凡是她想做的,她就不委屈。”桃儿招来一个婢女,送上了新鲜的瓜果。她切开一个果子,送到司马昭嘴边。
司马昭微微皱眉,不愿意吃。“若愚呢?”
“乖乖吃吧。”桃儿知道他不乐意被她喂,“若愚此刻应该还在朝廷上不知道跟人吵什么呢。我就奇怪了,你们都是当大官的,怎么天天吵架?卢夫子自己吵不赢,还把若愚拉下水,天天喊她一起上朝……唉,她这是什么劳碌命?你先吃好睡好,她回来看见你醒了,自然就高兴了。”
“你要是还不醒,她还想着找你的心上人,来照顾照顾你,让你快点回来人间……”桃儿絮絮叨叨地。
桃儿突然想起什么,神情低落下去。
司马昭也想起一件事。“姜维呢?”
若愚怎么没有跟姜维离开?
“还在大牢之中么?”司马昭低声问。“我会让人放了他。”
“大牢?”桃儿低声说,“可能已经投胎了。幸好你没死透,你要是像姜维那样死得透透地,若愚怎么哭怎么救,都没用……”
想起若愚撕心裂肺的哭声,桃儿眼眶都红了。如意也沉默起来。
“什么!”桃儿的话如一声响雷在司马昭耳边炸开。“谁敢违抗我的命令,敢杀姜维?”
大将军的威迫瞬间回来,桃儿和其他人都吓得不敢出声。
“把卫将军传进来。”司马昭面无表情,声音低沉。
司马望须臾之间已经赶入了将军府。
司马昭已经换好衣服,一如往常地严厉肃杀。“卫将军。本将军的佩玉,你不认吗?”
司马望大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赶忙跪在地上:“大将军!大将军容禀。是若愚姑娘……崔大人用大将军的佩玉,救了那东吴孙皓……”
司马昭更为震惊。
原来他已经昏睡了三个多月。
这三个月里,东吴之主孙皓被俘虏,押入了大牢。崔若愚带着玉佩,请求司马望和卢松出面,力劝文武百官,多方奔走,终于放走了孙皓,孙皓示好称臣,又交出了兵权,东吴之事就尘埃落定。
而姜维在押进洛阳的第二天,就被处决了。本应是凌迟,卢松劝皇帝说要昭示仁义,求天下归心,才给姜维保了全尸。
“卢大人把姜维的尸身安葬在洛阳城郊。立了无名冢。说择日迁葬天水。”司马望说到这里,疑惑地问:“大将军,我军乃至于司马家,与那姜维有不共戴天之仇。如此厚待他,是否太对不起我魏军将士?可卢大人说大将军之意本就如此,让我照做。”
司马昭缓缓点头,“本将军知道了。你回去吧。”
司马望这才松了口气,见到主公醒转,他的喜悦也难以掩饰。如果大将军倒了,洛阳群龙无首,必将生乱。“崔大人这段时间东奔西走,还劳神照顾大将军,不知疲倦,其情感人肺腑。……”
司马望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毕竟有些涉及大将军的私事。但是,他挺乐意看到崔若愚当将军夫人。
“嗯。”司马昭淡淡地应了一句。司马望便离开了。
司马昭看着天。“若愚在做什么?”
他已经问了很多次,府上不敢怠慢,早就派人去打听崔大人的行踪。
“崔大人在抚胡的路上。说是黄昏能回府。”来人恭恭敬敬地回报。
司马昭了然于胸。他麾下众将,都是凶残冷酷之辈,要想安抚城中胡人不生□□,还得若愚去游说。
“回府。”司马昭微笑着重复这两个字。
来人愣了片刻,想起崔若愚并不是将军府里的人,才连忙改口说:“小人知罪。因崔大人这几个月只偶有日子不在将军府上。小人一时疏忽,便说错了。”
“无妨。”一向暴戾严苛,注重名分的大将军轻笑着说。“把手炉送过去,给崔大人。”他把自己的手炉递给来人。
来人用棉盒包好手炉,快马加鞭冲去找崔大人。
傍晚时分,太阳早早就消失了。黑压压的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铺满了天地,让人看不清这如画的江山。
很快地,积雪厚厚一层,盖住了官道,盖住了路旁不高的花草。
一个黑色的人影,孤独地走在白茫茫的大地上。
纷纷坠落的大雪遮住她的身影。她那么渺小,可天地间只有她,司马昭那双注视天地的眼睛里便只有她。
走近将军府的时候,崔若愚也看见了站在门口等候的司马昭。
他身穿鲜红色的大斗篷,斗篷上镶着厚厚的狐狸毛。没有戴冠。没有佩剑。
站得笔直笔直地。
一点也不像昏睡了三个多月的人。
他一步一步地走下阶梯,走进漫天的大雪之中。
“怎么一个人回来?”司马昭走到她身边,把她的手炉拿过来,再递给她一个自己暖好的炉子。
暖意从掌心蔓延到心胸。崔若愚笑了笑。
“怎么在门口站着?”崔若愚几乎是同时说司马昭,随后又笑着说:“平日里跟人吵得太多,难得今日要事都谈完了,正好一人回来清静清静。”
两人在纷扬的雪花里靠得很近,如果在雪花之外看他们,就像互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