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内心犹豫不决。但也仅仅是对自己与若愚的未来犹豫。对于这些敢伤害若愚的人,他是毫不犹豫,绝不心软。
侍卫无声地扑上前去,了结了坑外的那两个匈奴人。
崔若愚在坑内压制着那个头目,心想要如何带着他回到地面上。却见头顶扔下来绳索。随即见到穿着司马家服饰的侍卫招呼她。
她和那头目对视了一眼。都明白坑顶两人凶多吉少。
那头目眼眶红了。不愿意跟崔若愚一起上去。
崔若愚见状,低声说:“你双手都被我废了。如果留在坑底,熬不过一天,就得被野兽吃掉。跟我上去。”
头目恨恨地看着树木繁茂的天际线,咬着牙不说话。
“我知道你们躲在这里是有苦衷的。跟我出去,算帮我一个忙。”崔若愚说,“我会给你报酬的。”
听到这里,那首领突然神情激动,奋力挣扎,口中高声咒骂着。
侍卫举起弓弩对准了那头目,崔若愚连忙阻止:“不要杀他!”
那侍卫便放下了弓弩。他虽然不清楚主公与崔若愚的关系,但是司马家上下都知道不能伤了崔若愚。
头目也能认得司马家的服饰,他见崔若愚说的话竟然对司马家侍卫有用,心中才正视起崔若愚说的话。
他问:“你是什么人?王元姬?”
崔若愚愣了一下,“你怎么认识王元姬?”
他哼了一声:“我不认识。王家畜胡奴数千人,名义上为大魏徭役,实际上做他家奴。不过我不认识王元姬,只知道她是司马家的女主。”
“已经不是了。”司马昭不知何时来到了坑口处,听到胡奴这样说,便出言澄清。
他严肃威仪的声音,又突如其来,把坑底两人都吓了一跳。
崔若愚知道他和王元姬之间正在闹矛盾,连忙阻止那人再说下去:“我叫崔若愚。是著作郎。大将军命我处理胡奴之事。跟我一起上去,我不会亏待你的。”
“哼。汉人这些鬼话,我听多了。你们汉人最聪明,总是拿我们当牲口一样骗。只会想尽办法从我们身上拿到你们想要的,至于我们,随时可以丢弃,也不必在乎死活,更不会在乎我们被骗之后的气恼和伤心。”那头目依然不为所动。
“好。那你走吧。”崔若愚放开了头目被压制的双手。
司马昭心中一紧,生怕那胡奴暴起伤了若愚。
胡奴双手骤然被放开,被推出两步。他转过身,看着崔若愚。
原来这个制服他的女子如此美貌。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大将军,这是误会。还请让他离开。”崔若愚低声而诚挚地跟司马昭说。
司马昭站在坑口,见崔若愚那张清丽无双的面庞仰着脸看他,心里生出一股浓烈的柔情。
这张脸……原来梦里那个女子的脸长这般模样。一直在他身边,他却以为去了轮回之中。
司马昭低下眼眸,掩饰着对若愚的牵挂,摆摆手,让侍卫收起武器,等候在一旁。
匈奴人见司马昭的行动,心中更好奇这美貌女子的来历。“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大将军指派来处理胡奴案的。”崔若愚回头望着那匈奴人的眼睛,坚定地说:“大将军知道胡奴涉入命案的人数广众,深觉奇怪,便让我来察看。”
“奇怪。”匈奴人也注视着崔若愚的眸子,他看到了她超然的内心。显然,她对他匈奴人的身份并没有任何芥蒂。
也没有以往那些汉人转卖他的贪婪的欲望。
“你觉得胡人杀人奇怪?”头目迟疑又自嘲地问:“哪里奇怪呢?我们胡人天性凶残,粗鄙不懂礼法,杀人,不是很正常吗?”
“可你们来了大魏。”崔若愚说,“既然来了大魏,自然不会再过胡人的日子。胡人少,魏人多,你们纵然不懂礼法,也不至于不通人性?当然是按照多数人的行事规则来生活。如此,又怎会经常杀人?这不奇怪吗?”
司马昭目光移向崔若愚。
那匈奴人冷笑着说:“装什么天真无辜?汉人撒谎骗人的本事越来越高了,这样的鬼话你也说得出来。我们就是卑贱的草芥。你跟草芥谈什么日子,谈什么规则?”
匈奴人大笑着对着坑壁上一棵半死不活的小草说:“醒醒啊,走出去,像魏人一样生活!饿了有吃的,冷了有穿的,睡觉的时候有地方容身。跟圣人读书,去朝廷做官!”
那匈奴人越说越好笑,居然抱着肚子在坑底笑得打滚。
崔若愚面色凝重,她看着失控的匈奴人,眼神微闪,不知道在想什么。
司马昭在一旁,也不着急。只要若愚不招呼,他就不动。
他本来就是来寻她护她的,其他事自然一点都不着急。
他揣测不了命运的安排。他不明白,为什么是崔若愚说出了他梦里看过的那本书《贞观政要》。这是不是已经昭示了若愚便是梦里那个女子?
如果他像梦里那样娶了崔若愚,两人的结局是否已经注定了难逃一死?
是否他不娶崔若愚,两人便能逃出那宿命呢?
可他本也以为已经走出了梦魇,又看到梦魇真实地降临。
那,这宿命能否逃得出?
匈奴人笑着笑着,就开始呜咽起来。那声音像寒夜里失去血亲的孤狼。
崔若愚缓缓地眨了眨眼睛。“有些事情,即便你不相信,只要你期盼它发生,那你也应该去试试看。”
司马昭抬起眸子看着崔若愚。只要你期盼它发生,你就该去试试。
匈奴人还在痛哭。他双手抱着头,用一种怪异而无力的姿势。因为手已经被废了。
“你这个年纪,哪怕你没有兄弟姐妹,没有父母儿女。你的同龄人总有人有后代,他们会源源不断地进入大魏。你难道希望其他匈奴人世世代代都如你这般吗?”崔若愚平静地说。
“我的妻子和女儿。”匈奴人在抽泣之间挤出言语:“都被卖去其他汉人家里。该死!他们该死啊!他们虐杀了我的妻子和女儿!”
匈奴人哭得满脸尘土。“我没有亲人了。我恨不得这里立刻被火烧干净!”
崔若愚叹了一口气。“恨不得又如何呢?你妻子女儿不会回来。不过是匹夫之怒,害更多人如你这般罢了。”
匈奴人怒道:“害就害!他们都该死!”
“你觉得他们该死,他们觉得你是牲畜。”崔若愚拄着剑说。“那边世世代代如此。”
匈奴人一时语塞。
“跟我走。至少,能先治好你的手。方才我为了自保,下手不留情。但是如果能及时医治,你的手还能动。”崔若愚看天色将黑,“快些决定。我还有事要离开。”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我们匈奴人的死活与你何干?”匈奴人动摇了,但还是不放心。“你帮我们,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的事,汉人是不会做的。
崔若愚大方磊落地说:“没有好处的事,我是不会做的。胡人有胡人的好,汉人有汉人的好,我也希望我的后代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但又不必被胡人的大火烧得一干二净。你说呢?”
匈奴人还是半信半疑地说:“哼,说得好听。”
“被官府治罪,还是跟若愚回去把事情说清楚。”司马昭沉声问道。“你屡次冒犯朝廷官员,已经是死罪。如今准你戴罪立功。”
匈奴人有些惧怕司马昭,毕竟是大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
他看了看司马昭,又看看崔若愚,终于点了头。
司马昭伸手把崔若愚拉上坑口。
匈奴人则由侍卫带着,押回了大将军府。
“你怎么会来这里?”崔若愚掸干净身上的尘土,才走近司马昭。
司马昭把侍卫都屏退了,只有他们二人,不需要繁文缛节。
司马昭斜着眼睛看崔若愚,背着双手,手里还握着马鞭。叹了一口气才说:“有人不顾我,自己跑了。我自然要找这人问个明白,她良心在哪里。”
当他得知崔若愚要路过此段路,没来由地担心。此处偏僻深邃,可能藏匿了不法之徒。加上近几个月胡奴案频发,司马昭放心不下,二话不说就带队追过来。
崔若愚笑着说:“大将军侍卫千百人,良心管什么用。”
司马昭也笑着说:“他们要是都没良心,那本将军可糟了。若愚,你想得很长远。大魏如今在胡人包围之中,如果不能及早处理胡汉的纠纷,及早定下秩序容纳胡人,恐怕,这洛阳城要被战火烧得一干二净。”
崔若愚脸色暗淡了片刻,又重新憧憬地看着天空。天空已经深蓝近黑,硕大明亮的昏星垂在天边,月亮也马上要爬上来。
她朗声说:“试试吧!我们试一试。能做多少做多少。钟鹤和其他豪族像狗一样乱叫,可他们有一样说对了。你日理万机,大魏国政军政千头万绪,不可能全力只处理胡奴的事。既然你交给我,那我必然尽力。”
司马昭低声说:“若愚。我在礼官处言明了,放离王元姬。此后娶嫁各不相干。”
崔若愚抬起眸子看着司马昭:“嗯。可是,这恐怕我负责不起。”
司马昭点点头:“与若愚无干。只是命罢了。”
“什么命?”崔若愚惊奇地看着司马昭,两人的步伐出奇地一致,一直并肩同行。“司马昭,真看不出来,你信命?”
“你说,如果有一个人,已经有妻子了。但是有一份天注定的姻缘,被老天安排给他。该怎么办?”司马昭低声问。
崔若愚眨了眨眼睛,突然问:“是画里那个女孩吗?”
司马昭看着她,缓缓地点点头。
崔若愚“噗嗤”笑出来:“哇,司马昭,你居然也有这一天。”她侧过身去端详司马昭,“你居然有为了女子神魂颠倒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清醒得很呢。”
司马昭看着她凑过来的脸,“笑什么?匈奴人都能有情有爱,我就不能有吗?”
“能。能。”崔若愚连连点头,“是我偏执了。哎呀,既然是老天安排的,那没什么好说了,谁敢反对呢?反正你也跟王元姬没有夫妻关系了……呀,大将军的家事,我还是不要多嘴了。”
虽然司马昭屡次对她无礼,甚至因她而跟王元姬冲突。但是,以她对司马昭的了解,此人不是性情中人,他对她,应只是一时色心起。令他如此拘谨无措的,便是那画中的女子。
司马昭轻笑一声,“不多嘴也说了这么多。命运的安排确实巧妙,令人难以抗拒。”
崔若愚想起姜维和司马师,嘴角的笑意消减了几分。“嗯。有时候,命运的安排,就算我不明白为何这样对我,但最后也只能接受。”
司马昭停下脚步,怜悯地看着崔若愚。
先是兄长死于蜀军拔营,她又流离到蜀地遇到仇人姜维,再到杀黄皓、逃回大魏。
命运捉弄,生离死别,爱恨交加,她都尝到了,滋味肯定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