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若愚没有将司马昭的异样放在心上。她一路小跑，溜进了著作省里面当值。

其他五人早就候着她。

“著作郎，真看不出你和大将军关系匪浅呐！难怪小小著作郎也能去上朝。”说话的人是戏谑的语气，不过也没恶意。

崔若愚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喝了一口茶，才说：“只是为了胡奴。”

“胡奴真的能举足轻重？”另一人笼着袖子说，试探着问。

崔若愚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只是从过去的经验来看，酿成乱祸的可能性极大。”

“我也记录过胡奴的事。可我不认为他们能有多大的作为。若愚，你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一位稍年长的著作郎说。

著作省的差事，总是跟卷宗典籍打交道，因而著作郎也都是不热衷于官场的儒生。虽然崔若愚和司马昭的事被传得沸沸扬扬，但是他们对此也没有多大的芥蒂。

崔若愚原本也不会提前戒备任何人。她老老实实地回答：“胡奴本就骁勇善战。如果让他们走投无路，他们互相勾连，就能有很大的作为。眼下还没有显著迹象，可是，胡奴杀主的案子，已经越来越多。长此以往，乱必生之。”

“生便生，乱就乱。”一个著作郎伸伸懒腰，说：“这人间呐，本来就是治乱兴衰，何人能阻挡？不必要螳臂当车。过分自大自恃，以为能改变人间的更替，那可犯了大忌。”

“话虽如此。可是，不做点什么，总是有些惶恐。”崔若愚也不惧怕说出自己的想法。

那人轻蔑地笑着，整理书卷，不再搭话。

崔若愚坐回自己的书桌之后。开始思索如何能继续推进此事。

她这才想起司马昭——难不成是鬼上身了？可这世上哪里有鬼？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崔若愚就见鬼了。

她休沐，就想着去探望桃儿和如意。洛阳与城郊之间有一段荒无人烟的路。她平时走过也总有些心惊胆战。

今天黄昏之际，太阳还未有落下的念头。崔若愚赶紧策马冲过这段路。

可是那马像是吃错了药，突然偏头跑进了路旁的深林。

崔若愚久经沙场，对马不陌生。她没有惊慌失措，冷静地控制着马头，不让马匹撞上那些树。

马一边嘶叫，一边奋蹄。虽然没有撞到树让崔若愚吃苦头，但一路跑进林子深处。

很快，崔若愚就分辨不出方向，找不到来时的路。

她开始焦急起来。这片林子她从未进来过，如果不能在日落之前走出去，恐怕至少要在林子里困一整夜。

崔若愚一个分神，被马摔落在地上。马发疯似地朝着地上的崔若愚冲过来。

崔若愚连忙往旁边滚开。马呼啸着跑了。

崔若愚滚了好几下，才停下来。她无奈地看着自己走出林子唯一的希望，就那样离她而去。

“这是什么破运气。”崔若愚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上、身上的尘土。她举目四望，“这跟终南山那片密林有得拼。”

她突然警觉起来。不会也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蛇虫虎豹吧？

崔若愚按住了腰间的长剑。她并没有佩剑的习惯，只是要走远路的时候才会带上防身。

她大致判断了光亮的方向，试着慢慢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听风的声音，风吹过深林的声音会格外呜咽。她便走反方向。

大约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她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万籁俱寂。

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分外刺耳。

她突然看到她的马匹在不远处，低着头似乎在吃草。

崔若愚喜出望外，快步走过去。等快要接近马匹的时候，她惊觉事情不对劲。

谁把她的马栓在树上？

她立刻抽出长剑，耳边辨认出细微的破空之声。

崔若愚回身一剑，击落了一枚铁箭头。铁箭头带着简陋粗糙的木棍。是临时做出来的箭。

她又接连击落了三枚这样的箭头。

她大约知道对方的身份和此时藏匿的位置。

崔若愚当即用匈奴人的方言高声喊：“是哪位兄弟？”

胡语还是在姜维军中学的。

铁箭头果然停下来了。

崔若愚缓缓地后退着，一点点退到马匹的身边，想斩断缰绳骑马逃生。

不料，马匹周边被人挖了陷阱。崔若愚滚落陷阱之中。

她掉到了底，爬起来，吓出一身冷汗。如果陷阱里有利刃或者其他尖锐之物，她小命不保。

这些匈奴人为什么躲在树林子里？

崔若愚又想到了那些背着命案、不断地被转卖的胡奴。

难道是他们聚在此地要闹事？

崔若愚又从陷阱的坑底里站起来。

她听到有树叶的摩挲声。应该是原本躲在树上的那些匈奴人下来了。

她贴着陷阱的坑壁，手上虽然有多处擦伤，却没有放开那把长剑。

她凭借着踩踏积叶的脚步声判断出大约有三个匈奴人。

她默默地数着，一跃而起，抓住了个什么东西，就拖拽进陷阱之中。

是一个男子的脚。那男子被她拽进陷阱里，仰面倒在坑底。

她麻利地把那男子的双手反剪在他背后，挑开了他的手筋。随后把长剑架在他脖子上。

那男子猝不及防，痛嚎一声。

“别动！”她用匈奴人的语言高喊。

剩下两个人的脚步停下来。两张惊恐又忐忑的面孔从坑顶露面。

他们冲那男子喊了一声“首领”。

崔若愚安心了不少。抓对人了。老天保佑。

“你们是什么人？”崔若愚会的匈奴语有限，只能用洛阳话问。

两人对视了一眼，年轻的那个匈奴人用生硬的洛阳话说：“匈奴儿。”

“我知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要害我？”崔若愚丝毫不慌乱。

“在这里……活着。马，吃肉。人，拿衣服，拿钱。”那个青年人没有多余的掩饰，十分坦率地交代了他们的来历。

“你们主人是谁？”崔若愚又问。

他们几人脸色一变，像是见到恶鬼一样，要与崔若愚同归于尽。

那两个在坑顶的匈奴人愤怒地咒骂着，往坑里丢枯枝枯叶。

崔若愚被蒙了一头一脸的土。明白他们是想活埋她，哪怕要首领陪葬。

那首领也视死如归，丝毫不介意陪着崔若愚去死。

“你们是不是被官府转卖？我能帮你们逃脱！”崔若愚连忙用匈奴话挤出一句。“大魏的大将军司马昭正要给胡人一个正式的奴籍或者充军入军户。不再是随便买卖的东西。”

三人根本不听崔若愚在说什么。那两人反而加快了埋土的速度。

“你们就算不信我，也要信大将军。”崔若愚实在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要搬出司马昭来作保。“不管你们是哪家的胡奴，他都能让你们离开。”

可惜，毫无作用。

埋的土已经过了小腿肚。

“就算你们已经逃出来了，不在乎不稀罕我的帮助，你们的兄弟姐妹、父老、你们的妻女，总稀罕吧！”崔若愚还在争取。

那两人果然停下来了。

没人愿意看自己的同胞亲人还有后代生生世世做奴隶。

“怎么帮？”被挟持的那名男子说。

崔若愚暗自佩服地看着这个男子。他双手的经脉都被挑断了，竟然这么快就平静下来不再哼唧。

而且他看上去并不畏惧未来的残废的日子。

那首领的风范仍然在他身上。

崔若愚心中有愧疚，不过，她并不是天真无邪的人，此时对这些匈奴人怜悯，就是对她自己的残酷。

如果她落入他们手中，恐怕受的折磨只多不少。

“如果能按照大将军的做法，本月之内会清点洛阳的胡奴。充入军中或者成为客户，借地而耕，为豪强服徭役，与一般魏人无异。”崔若愚朗声说道。

司马昭和她确实是这么筹划的。

“那就让大将军去做。”匈奴首领冷漠地说。“还是说，你们汉人就是如此厚颜无耻，如果我没实力跟你们打仗，你们就推三阻四不肯帮我。只有被我打趴下，你们才肯去做这件事。”

崔若愚有些哭笑不得。“首领。你动不动就要打仗。你有多少事要做，又能打多少次仗？打仗能解决问题吗？”

“哼！你们汉人花言巧语！”那人怒气冲冲地说。

崔若愚心想，这匈奴还会用“花言巧语”，看来在大魏呆了很多年，跟汉人混居已久。“你叫什么名字？在官府犯了什么案子？”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但也不想告诉你！犯了很多案子。说不完！不要浪费唇舌。”那人慨然说。

“不要激动。”崔若愚“啧”了一声。“不要自暴自弃。我说了能帮你们。”

“少装好心！你们二人听着！待埋她齐脖，就逼她喝毒药！让她尝尝我们匈奴人尝过的毒。”男子高喊。“这些魏人拿我们试丹药，我们也让他们尝尝！”

崔若愚心头一跳。

领着家仆从身后包围那两名匈奴人的司马昭也停住了脚步。

又是毒杀。

难道，她被毒死，他被杀死，梦魇里的这一幕无可避免地会降临？

他不想死。

他更不愿意让她死。

他看着不远处的陷阱。若愚就在那里等着他。

那梦魇就像银河一样横在两人之间。

梦里两人结为夫妻，她被毒杀，而他被弑。他没来得及见她一面，只听到旁人描述毒药如何穿透她的身体，让她化作黑血。

他想不出若愚的面容如果扭曲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光是这个念头，就让他心痛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