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松此前参与过对司马师身边副将的搜捕,待到相处多日之后,隐隐约约知道她与姜维的关系。眼下,主公提起西征,崔若愚必然有话要问。
卢松便识趣地找个由头离开了。
崔若愚目送着卢松离去,欲言又止。
司马昭凝视着她的侧颜。无邪通透的眉眼。
卢松离开之后,崔若愚回过眸子,低下头去。
两人沉默许久。
这密室不会有仆人伺候。平时他的心腹会自觉地去点灯和掌茶。
显然,不能指望崔若愚有这样的想法。她只是注视着空空的石地板。
司马昭站起来,去掌了灯。他举着灯,走回来,没有坐到他原本的主位,而是来到崔若愚身旁,跪坐她对面。
他把灯放在两人之间,低声说:“小心些。别打翻了灯,烧着了。”
自兄长去世之后,他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经堂里,她发现他是个活人之后,差点打翻了灯。
当时他只觉得她毛手毛脚,丝毫不像个斯文人。
时光流逝,他现在一点也不介意她的粗野,只担心她伤着自己。
“嗯。”崔若愚微微蹙眉,心事重重。
“若愚。”司马昭的呼吸有微微的颤抖。他抑制着这般颤抖,极力平静地说:“我在吴地见到了这个。你应该喜欢。”
他从袖笼里取出一样物件。拉起她的手,将物件放进她的掌心里。
简单短暂的触碰,在司马昭心里掀起波澜。他的眸子里已经波涛汹涌。
父兄总教导他不动声色、处变不惊。可面对崔若愚,他经常心中发虚,身心动荡。
崔若愚看了一眼掌心之物,是一颗像水晶的珠子。
她只看了一眼。不明白这颗珠子有什么特别。她也没有兴趣问。她更想问西征的事。只是无从问起。
“想问什么,便问吧。”司马昭眸子里的光黯淡了几分。他微微笑着,主动邀请她问话。
“我……”崔若愚心不在焉地,“我想先回去。”
司马昭沉默了。他半年没见过她,日夜挂念,已经在心中酿成无法自拔的柔情,萦绕难解。
他一百个一万个不愿意,不愿意她不在眼前。
“是担心西征吗?”司马昭顾不上矜持和威仪,他只想留住她。
崔若愚默然不语。
“担心姜维?”司马昭心头涌起一股委屈,但仍然笑着说:“姜维未必如此不堪罢?”
崔若愚勉强地笑了笑。“两国之间的军国大事,只怕轮不到我关心。”
“当年若非你杀了黄皓,姜维就没有这个时机。自然也不会有我将来的西征。”司马昭的语气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埋怨。
仿佛在讲很遥远很寻常的事。
崔若愚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不杀不行。黄皓属实太可恶。让这等无耻之人活着,我就不开心。”
司马昭笑起来,有些纯良。“大魏派人收买了黄皓。他自然要卖力阻扰姜维。”
“啊?”崔若愚愕然。随后也笑了笑,“原来如此。”
“不过,若愚既然不开心,那就杀了他。”司马昭开怀地说。见到她的笑容,他心头也松弛下来。
“黄皓听了,得在地府里跳脚。”崔若愚抿着嘴笑。“唔……如果不曾分裂,或许就不用南征北伐了。”
“已成定局。也无可奈何。但我答应你,西征之前,我会告知你。你若有话交代……便交代我。”司马昭低声说。
崔若愚心头震了震。她迷惑又防备地看着司马昭。“你……你该不会……”
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她问不出口。
司马昭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不同寻常的卑微。他把刚斟的茶推到她面前。“经堂里没有酒,更没有桃儿酿的果酒。只好委屈你喝点茶。”
崔若愚知道他揶揄自己,苦笑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谁敢嫌弃大将军府的茶呢。”
“若愚就敢。只要是若愚嫌弃的,若愚就会嫌弃。没有不敢的。”司马昭低下视线,笑着说。“本将军访得的海外仙珠,若愚还没看一眼。”
崔若愚这才摊开手掌,不明所以地看着那珠子。“海外仙珠?”
司马昭含笑看着她娇憨耿直的神态。不作声。等她自己说下去。
崔若愚就着火光,左看右看,憋了几下,没憋住。“司马昭。你该不会是在街市上买的吧?这个世上哪有什么仙珠,都没有仙人。你是不是上当了?这珠子多少钱?桃儿要是知道了,肯定……”
她停下来。
司马昭一直含笑看着她。“肯定如何?”
“肯定骂得比我还凶。”崔若愚小声嘀咕。“这仙珠,哪里特别?”
她话刚说完,司马昭吹熄了烛火。
密室里登时一片漆黑。
她掌心里珠子就像被唤醒了一般。逐渐发出淡淡的五彩光芒。
它的光芒还在慢慢变强。
崔若愚看着掌心里淡淡的彩光,一时无法言语。
“跟我来。”司马昭声音有些嘶哑。他牵起她另一只手的衣袖,缓缓地走到墙壁处,按了一处开关。
墙壁挪动了。
他牵着她衣袖,走到另一间房中。她不熟悉房中布置,也由他牵着衣袖往前走。
石壁又在两人身后缓缓地合上了。
这间房比密室大许多倍。崔若愚掌心的光芒在这里不足以照明。
司马昭转过身,郑重其事地握住崔若愚的掌心。崔若愚只觉得手上一暖,过了片刻,她的掌心也暖了,那珠子的光芒陡地强了数倍,把两人都笼罩在淡淡的光中。
崔若愚再也忍不住,惊叹起来。满眼的惊艳。
司马昭看着心中荡漾。他记得兄长曾经拿过一颗琉璃贡品送给若愚。在吴地征伐时,他听人说了这颗仙珠,就去求来送她。还中了埋伏,差点搭上性命。
可此刻见到她震撼的神色,司马昭自觉性命交给她也无妨。
“当地人说,这仙珠还有更奇特之处。”司马昭已经无法强迫自己看别处,他深深地沉溺着,眼里只有光芒里的崔若愚。“如果遇到天注定的姻缘,这些光就会形成天上的星河。”
星河就是银河。
崔若愚最喜欢看的夜空,就是有银河的夜空。
“是吗?”崔若愚被这幅奇光吸引住,颇敷衍地说:“天注定的还真是了不起呀,连仙珠都要响应和庆贺。哈哈,不知道咱俩注定的姻缘是谁。”
司马昭看着她。
她这才看着司马昭。开心震撼的笑容慢慢地消散。“大将军注定的姻缘,当然、当然是大将军夫人……”
司马昭的呼吸颤抖起来。只看着她,不说话。
崔若愚只觉得掌心的珠子很烫手。就像司马昭的掌心那么烫。
她连忙抽回自己的手,却被司马昭紧紧地握着。
“大将军。请放开我。你说过,你说过不会看上我的。”崔若愚心中很慌乱,仍然镇定,没有表露任何怯意。
“我没说过。”司马昭的呼吸越来越深。“我没说过,若愚。”
“我说我不是什么好女人。你也知道的。”崔若愚往后退。
司马昭握着她的手,跟着她步伐往前进逼。
著作省夏日的官服并不厚实,崔若愚玲珑饱满的身形在光芒里更有致命的吸引力。
司马昭再也按耐不住,他压着声音,有些悲怆地笑了:“若愚。我日夜思念你。我不知道缘由。但似乎已成定局。”
“我在战场上被冷箭穿过眼前,当时我心中只记起你。我担心你找别人谈起那些案子,会惹祸上身。我只想活着回来,让你跟我谈。我不放心其他任何人来陪你。”司马昭柔情中带着些悲伤。
崔若愚吃惊地看着他。她不是傻子,司马昭从她考上女官之后,就待她不错。她一直能感觉到。可她总以为是司马昭知恩图报,加上有司马师的情份在。
“司马昭。我曾经是你兄长的人。”崔若愚挣脱了他的掌心,却被他束缚着。他把她圈在怀里,背后就是墙壁。
无处可逃。
她只好搬出司马师来阻挡司马昭。
司马昭果然停顿了片刻。他发觉自己无法停止思念若愚,就开始避而不提这段过往。
“我愿意承受兄长任何的责罚。”司马昭说,像是说给若愚听,又像是说给司马师听,又像是说给他自己听。“我愿意下地狱。我愿意不轮回。我愿意放下所有的因果。”
崔若愚心中发惊。她不明白司马昭为何如此。
如果说前面那些话都可能是司马昭骗她,后面那些地狱轮回因果,就相当严重。
因为司马昭一直信奉身毒的轮回佛。他用轮回来作证,令她难以承受。
“司马昭!你冷静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崔若愚忍不住叱责他。
她打心底里不愿意司马昭因为喜欢她而蒙受损失。哪怕是子虚乌有的宗教之言。她不信地狱轮回因果,但她不想看到司马昭胡说。
“我不想后悔,若愚。”司马昭在她耳边呢喃。“你心里没有我。可我想告诉你,我心里,只有你。我不想后悔。这经堂里从来没有别人进来过。阴差阳错你撞进来。我唯一牵挂的女子,画像也阴差阳错在你的寺庙里烧掉。我曾经想过,如果曹家阻碍天下一统,那么我就要当皇帝,那皇后之位必然是生生世世都等待她。可是——
可是我如今只想你当我的皇后。”
司马昭一句一句,在崔若愚耳边炸开。司马昭连篡位的心思都不瞒着她。说得如此坦荡随意。
还要她当皇后?!
“我不想当皇后。”崔若愚极力抗拒着。“皇后又如何?皇帝又如何?曹髦不是皇帝吗?你会如何对他?!卞皇后又会有什么下场!我不稀罕!”
她当过皇后。被鸩死的穿肠剧痛,仿佛又灼烧她全身。
崔若愚傲然怒视着司马昭。眼眶激怒的热泪倔强地不肯落下。浓密的眼睫毛因泪珠濡湿而微微颤抖。
司马昭把心一横,伸手按住她腰身,顶在他与墙之间,让她无处可避。他猛地低头,动作轻柔地吮她睫毛上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