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大胜诸葛诞的消息,传回洛阳。
此时,曹髦正与几位太师密谈。惊得站起身,掀翻了桌子。
王元姬刚好带着弟弟走出长公主的府邸,心情复杂万分。她也没想到,在众人围击之中。并非沙场宿将的司马昭能全胜而还。她又回头看看长公主的府邸。
朝中的武将们雀跃不已,奔走相告。大将军的胜利,意味着风雨飘摇的大魏又多了希望。原本等着上南战场的武将们连夜收拾行装,结束等待,准备西征。
朝中的文官相对平静,崔若愚和其他著作郎正在商议如何处理前朝的律书。
著作省在宫城中最西南的角落里。要从秘书寺走进来,再走过三进,才能到著作省。
全院只有两间房,一间房当值,一间房小憩。
藏书都在秘书寺的掌握之中,官员也大多来自秘书寺的品阶。平时不在著作省里当值。
像崔若愚这样专门呆在著作省里的小官,只有五个人。
崔若愚和其他四位同僚正在整理前代律书。听来此点查藏书的秘书省官员说起司马昭的大胜,心中起了一种莫名的不安。
如果南线结束了,是否就要西征?
姜维会怎样?
崔若愚有些沉重。姜维提兵北伐,她也是百味杂陈。这是姜维毕生的追求。他不死不休。哪怕刘禅明明不是贤主,姜维也不会在意。他要让大汉重新降临。
对于姜维而言,无论是魏还是吴,都只是宇宙长河里的尘埃,只是蒙蔽大汉的烟尘,始终要落地,让大汉重现光彩。
魏和吴一定会消失,正统一定会回到大汉身上。就如新朝的王莽一样。只是一时的跳梁小丑。
她不懂太多,也无法接受全世界都阻挠姜维。她的小打小闹,帮不了他太多,更不能解决他孤军奋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困境。
她能帮他的,就是杀了黄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愿意接受——
即便是与他分隔天涯。
她从汉中策马去渡头,他一路上追随保护。可始终没有再露面。
他曾经说过,她更像一朵云,风一吹,就散开。他说,从来没有奢望过,他一个抛不开世俗宿命的凡夫俗子,能抓住一朵天上的五彩云。
崔若愚不太明白姜维话中的意思。她自认乱世中卑微如蝼蚁,高高在上又俊美无双的大将军才是神仙。
但是,事实正如姜维所言,她大干一场之后飘走了,一身宿命的他,追不上。
崔若愚在著作省里想起和姜维的点点滴滴。
她举着笔,墨汁滴在竹帛上,晕开。再滴,又晕开。
洛阳大街小巷都在等着看大将军凯旋回朝。众人翘首以盼,曹髦心情复杂地来到城门。
他穿戴着祭祀的冠冕。他为此跟礼官起了冲突,指责礼官将司马昭当作天神祖宗。礼官却冰冷地回答:
“陛下。祭祀祖先也是为了江山。迎接大将军也同理。”
曹髦当即反唇相讥:“江山?上一次叛乱,诸葛诞的大将,朕说不能杀,司马昭却杀了。这一次诸葛诞的余部叛逆,朕要将其纳入皇家,司马昭却依然全部剿杀。这到底是谁的江山!”
礼官面无表情。
曹髦想起这番话,仍然气得浑身发抖。但是他还是换上了礼官指定的服色,带着百官来迎接司马昭。
大道两边都挤满了百姓。曹髦多想咆哮着说我才是天子。
正午时分,司马昭的仪仗和军队才缓缓走进城门。兴奋又疲倦的将士乘胜归来。
曹髦平复心情,长公主曹绫陪伴着他。而丞相钟鹤却没有来。
司马昭并没有在队伍最前方。曹髦心中纳闷,难道在中间?
这不合凯旋的礼节。
难道他病倒了,只能乘车?曹髦心中一阵狂喜。司马昭如果真的病了,就能像司马师那样,被人趁着未愈时进攻杀死。
领头的将领是王昶。旁边还有一位颇陌生的将军,穿着崭新的魏军铠甲。
曹髦正疑惑。
王昶告知,大将军有紧急要务,临时离了队。嘱咐他与文虎将军向皇帝献上本次南征缴获的所有贡品。包括财宝、美人、诸葛诞的军符。
唯独没有诸葛诞的军队。
毫无疑问,军队都被司马昭充入他的府中了。
司马昭不出现,曹髦也不再有所顾忌,拂袖而去。
他以为司马昭摆架子,回大将军府了。只有曹绫意识到不对劲,因为王元姬正带着大将军一府上下,跟在百官之后,等着迎接司马昭。
她立刻召来心腹,前去探查司马昭的行踪。得知司马昭径直去了宫城里,她顿时紧张起来。却又听人接着说,只是去了秘书寺,没有召见哪位官僚。
秘书寺秘书省里的官员,大多都是司马昭提拔的。加上司马昭的卫队把守,很难再进一步刺探司马昭在秘书省里的言行。
崔若愚还在发呆。提着的笔,墨都干了。她也没有知觉。
其他的大官小吏都站着,垂头弓腰,迎候得胜回朝的大将军。
他们也不明白为何大将军回到洛阳之后第一个选择召见秘书省的人。
还亲自来秘书省。
秘书省中除了卢松,其他人并不是司马昭的家臣心腹。不可能掌握任何秘密,因此更不明白司马昭来此的原因。
卢松跟在司马昭身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司马昭的背影,又看向众人皆醒她独呆的崔若愚。
著作省没有严格意义上的长官,因此同僚们也不好喝令崔若愚。
他们都是文人,关在著作省中,不擅长官场的阿谀奉承。只能在心里嘀咕,不知道崔若愚中了什么邪。
司马昭只是情不自禁地走到此处。却也没想好要做什么。
他站在她面前,她视若无睹。
他也不累。即便是刚从九死一生的战场上回来,刚从激流汹涌的朝政漩涡里走进此门。
卢松心中担忧著作郎们会看出主公的端倪。也很诧异主公一向心思深沉难猜,怎么会如此草率地在众人面前流露?
他轻轻地咳了一声。
崔若愚还是充耳不闻。方才迎接司马昭的声音那么大,她尚未听不到,何况这细微的咳嗽声。
司马昭也不说什么,他从她眸子里看到了许多感情,和千言万语。
只是,都跟他无关。或许是兄长,或许是姜维——
可能是姜维吧。
毕竟眼下最惹人争议的就是:姜维会不会攻破洛阳,大将军会不会西征。
司马昭微微地叹了口气。
崔若愚猛然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一大堆人,惊得目瞪口呆。
她眸子如澄清的水面,司马昭高大威武的身影投进了这水面,击碎了她过往思绪残留在眸子中的倒影。
“大将军。”崔若愚连忙放下笔,从狭窄的书桌后走出来,整理了官服,恭恭敬敬地行礼拜见。
“嗯。”司马昭巡视了四周,目光重新落在她书桌上的律书。
“卢松。”司马昭微微侧过脸,召来卢松。“带上律书,到本将军府上。”
卢松便叮嘱崔若愚,带上她近日处理的刑律、农经还有案卷,一起去大将军府。
大将军府里张灯挂彩,王元姬带着司马炎在门口,心急如焚地等待司马昭。
曹绫告知她,司马昭去了秘书寺。应该是去找卢松了。
果不其然,司马昭的马车回到将军府,后面还跟着一辆马车。
卢松走了下来。
王元姬并不意外。
紧接着又走下来一个气质不凡的青年才俊。英姿飒爽,秀美脱俗。
王元姬多看了两眼。突然发现此小官是女子身。
再细看,正是司马攸的书侍、司马师的前副将兼情人崔若愚。
王元姬眼中顿时喷出火。
为什么总是有这个女人?此前司马昭流落民间,也是这个女人带他回府。钟鹤要为此女入仕铺路,司马昭又强加阻挠。再后来,此女殴打命官,要被驱逐出洛阳,还是司马昭以断案为名,让她服徭役了事,而被她殴打的命官却被流放。此女入狱牵涉的吕安一案,也是令司马昭声名狼藉的案子,逼得他不得不出征求胜,以挽回声誉。
他让她进司马师的府邸,教养司马攸。
他让她进秘书寺著作省——他大胜回朝第一处便去了秘书寺,还把她带回来。
王元姬如鲠在喉。再怎么隐忍不发,神情中的委屈都无法掩饰。
“母亲。”司马炎低声唤她。“母亲脸色苍白,是否抱恙?”
王元姬心头一暖。夫君总认为炎儿没被好好教养,被王家宠坏了。可是,她认为炎儿是最懂事仁慈又有才干的。“母亲无事。快去见你父亲。”
司马炎看着走过来的父亲,却有些犹豫。
王元姬推了他一把。
他才走上去,恭恭敬敬地磕头:“父亲!”
司马昭停下脚步,卢松跟在他身后,崔若愚背着一个大箱子跟在卢松的背后。
司马昭让司马炎起身。看着身高又长了一截的司马炎,司马昭也颇欣慰,他侧身向王元姬说:“夫人也辛劳了。回府吧。”
他走在前,司马炎和王元姬跟在身后。卢松跟着司马炎,崔若愚走在随从之前、卢松之后。
司马昭的安抚,让王元姬心中又起了些期盼。
南征军中也有王家的人。她从这些人身上知道,司马昭行军小半年,从未找过任何女子。这让王元姬大惑不解。她不曾计较过夫君找女人,她更担心的是自家夫君是不是身体抱恙。
从他流落民间回府算起,他已经逾一年不曾碰过女子。
司马昭正值壮年,除非身体抱恙,否则,如何能做到不近女色?
她还曾偷偷托人询问过军中医户,司马昭没有任何问医的情况。
她为了今日夫妻相会,精心准备了许多花样。同时心中又忐忑不安,怕司马昭对她已经没有情意。方才司马昭的问候,其中的温情,让她燃起了希望。
她也是青年女子,与夫君阔别,就算想借着床笫之事对夫君有所谋算,也不乏真情。
司马昭令卢松和崔若愚在前厅等候,他回卧房换一身衣服。
王元姬让司马炎与卢松攀谈,自己则跟在司马昭身后,一前一后走进了卧室。
卧室的摆设诗情画意,熏着暧昧的暖香。
“夫君。”王元姬关上房门之后,含羞带怯地迎到司马昭身边,帮他更衣。
司马昭更衣的手停滞了片刻,又继续拉开盔甲。
王元姬伸手按开他的腰带,头深深地埋到胸口,不敢直视司马昭。
多年夫妻了,司马昭的威武雄壮,仍然令她脸红心跳,不敢抬头。
“夫人。”司马昭把盔甲放到一边,冷静地说:“我还有公务。”
他的手按在王元姬的手上,阻止她解腰带的动作。
王元姬愣了一下,抬头问:“卢松他们……有炎儿作陪。”
“夫人。”司马昭没有再解释,只是把王元姬的手拿开了。
王元姬如遭雷击,她有些不甘心地问:“夫君!可是我服侍得不好?后院尚有许多妹妹,个个美若天仙,夫君今夜可会……”
“不必等我。”司马昭沉声说,他连衣服都没继续换下去,穿着战场上那一身墨绿色的布衣裳就走出去了。
门外等候的仆人奴婢,见大将军步下生风又离开了卧房,都很意外。
有人偷偷从门隙里看进去,只见王元姬狼狈又羞愤地站在原地。
很快,大将军从南方带回来的奇珍异宝,源源不断地送进了王元姬的房中。下人才停止了对大将军夫妇的议论。
崔若愚在前厅百无聊赖。卢松滴水不漏地应付着司马炎。
司马昭的随从走过来,召二人前去经堂相见。
司马炎知道经堂是父亲的禁地。平时只有心腹武将能进去密谈。连他和母亲都不得入内。
他看着崔若愚。卢松进经堂,不稀罕。可眼前这个小小女著作郎,又是如何得到父亲的青睐?
她能做什么?
崔若愚背起书盒,跟着卢松去经堂。
三人端坐在经堂隔壁的密室。一人一杯清茶。谈论起崔若愚前些日子遇到的种种案子。
她只负责抄录已经定案的卷宗,而不能干涉办案。
许多的不公,她都看在眼里。
能动摇社稷根本的,她决定要跟司马昭谈谈。
比如今日带来的占田案和胡奴案。
大魏已经开放荒地,鼓励屯田垦荒。可农民耕种收成之后。却被豪强以武力霸占。
豪强世族大量蓄胡人为奴,强者充入部曲,弱者压榨至死或者转卖。最残忍的是械斗攻伐时以胡人填塞敌方的护城河。
已经酿成几出胡祸。
崔若愚在案卷中记录了审判的全部过程。还有各方的说法。都一一呈现给司马昭。
卢松看了,神情凝重。他也知道这些案子,但没有想得太深。而崔若愚竟然四处访问过,收集了许多民间的议论。
卢松越看心中越发沉重。也对崔若愚刮目相看。
“若愚确实有心。”卢松合上那卷册。
“唔。”司马昭缓缓地说:“要尽快出律令,解决此事,大魏才能稳固,才能安心西征。”
崔若愚听见“西征”二字,猛然抬起眸子看司马昭。
司马昭深邃的眼眸也正看着她。